后边好生听着吃糕的季春慧灵机一动,手里送到一半儿的糕悬在了那儿。
“怎算瞎走,南山剑派不是等你回去做掌门呐?”
冯思安没想她会冷不丁冒这一句,先倒是愣了,待总镇讶然一“哦?”,措不及防地跟人慌张解释道:“胡说什么呢,我不是推了。”
“推了又怎样,你现在回去,薛奕那老头子肯定照样吹锣打鼓,十里开外欢呼着迎你!”
冯思安屏眉,摆了手:“不得行,南山剑派那么多人,我到底不过外门,内门弟子哪个能服气,怕是要闹乱了套了。”
季春慧脸涨得红,恼火着替他急,干脆把声都放大了:
“不服就叫他们拔剑,打啊?南山当下可不如老一代,没人敢说,畏于敬重都封了嘴,但那也是不争事实!三师叔清明,内门弟子四体不勤,只会仗势欺人,个个除了脾气臭,哪个成得了材,哪个比得过你!你不应他,南山剑派就等着沦为不入流的小山头吧。”
冯思安见她不像玩笑,是真上了心,压声驳道:“不行,不入流又怎样,我哪儿能带他们赴泥潭。”
“世上哪儿有什么深渊泥潭的,走一步行一步,今日之事今日足,是你多虑!”季春慧娇喝。
周烈文斜起眼,嘴角微搐地看那小两口在自个儿面前吵架,片刻,轻磕了几声桌子,将俩人的争吵给断了。
“思安,可是有顾忌?”
周烈文忽地转了语调,一直粗犷随心的调子成了语重心长。
冯思安扶住腰间剑柄,似是失落垂眼,思量几许,把眼前碎发一拨。
“不瞒周叔。我其实这些年……一直在等父亲传唤。南山剑派这么多人,我一个不知何时会离去的人,不敢带他们赴汤蹈火,亦不敢留承诺。”
“他没事唤你做什么?”周烈文不解蹙眉,迟疑询问:“他不是过得挺好,头顶圣上还算没太给他眼色,手下亦是不缺将士,你等得个什么?”
冯思安神色为难,讷讷踌躇道:“周叔清楚,冯家世代为将,护国,安民,守疆,总不能到了我这儿就断了。这些年侄儿一直暗读兵书,习兵法,为的就是有一天可接替我爹功绩。思安自认做人不可利己,父亲养我育我,视如己出,养子也从未委屈过我半分。这份恩情定要回报,别说叫我抛下江湖入官,就是要我以命殉大昭——”
周烈文短暂怔神,后竟是拍掌大笑。
“谁跟你说的,谁说我大哥他需要个人来继承家业了?”
冯思安失语:“那他……费尽心思救我、养我为什么?”
周烈文拍胸舒气,好容易止住大笑,咂舌感叹:“那是你还不懂你爹。你爹年轻的时候,在我这个位置上,才是匹真的勇狼,身困益州一城,‘逆臣之子,不得入京’的皇命牢笼似的束着,都耗不灭他一身嚣张桀勇,狂放气魄!”
老将起身,振袖抱怀,忆起青年往事,依旧清晰如初,映一双坠纹沉目生了健气:
“他那敢爱敢恨,随心所欲,生死无畏,凭你小子当下这浪荡江湖的气派,看似逍遥气阔,怎知你爹当年斩马长刀在肩,率万军屠蛮荒异族,城楼拉满弓射大妖,哪及他半点干脆豪迈?我大哥这及时享乐之辈,哪还在乎什么身后琐事,家世传承?他养你,不过是因为你祖母过世得早,祖父含冤而死,家门不幸,想要个寄托罢了。”
冯思安木杵在地,难掩惊愕。
自记事起父亲便孑然一身,似是无情无欲,只为民征战四方,整军领兵,倾覆心血。朝堂水深,沉浮不定,倒也没动得了他三十万大军根基。
不成党不搭派,全天下都知道护国大将军忠心无二。
是连他这个做儿子的都觉得难以接触,性成神将的人,谈何……野心狂放,敢爱敢恨?
周烈文看得出冯思安眼中迷茫,拍拍这才俊侠士的肩,嗟叹道:
“他养你,不过是那时候生了欲念,以为能成个家了。所以安心吧,你能按本心而活,才是你爹真正心愿。你祖父当年也是这般期颐于你爹,但他到底背负太多,活不成这般。冯家早不在乎什么位高权重,功绩后继,他们侍的不是皇帝一人,而是江山,是万民。”
以为,能成个家?
“什么家?”
冯思安心头像是被人狠捏了一把,惶然与震骇如鸣钟震得四肢发麻,勉强押住莫名颤得厉害的心脏,惊惧地问道:
“难不成……可他都从未与我提起过半句,有关曾经……”
周烈文苦笑摇头,谅冯思安也是老大不小,今已成家立业,很多曾经忌讳的,封尘的旧事,是该见上些光了。
“那是他任其腐烂生疮,烂在心里,沤成脓水,释怀不了,便只得承其重而生。许是并非要瞒你至今,不过是说不出口,惧于重忆,也无从说起。思安呐,你说,你要他怎样亲口同你道出,说你本应有个完整的家,然他却被迫亲手执剑刺穿挚爱心脏,分寸不偏,把一切都化成镜花水月,泡影浮华。”
“什……”
冯思安终是觳觫退步,生了颤,从未如此失态惊恐,颤抖着被身后春惠握上手心,方得了勉强安慰。
他把妻的手再捏紧一分,像是噩梦惊魂,睁眼初醒后的患得患失。
“思安,你说你生得训蛇神赋?”周烈文搓上须髯,笑得深有其意。
“是,算不得训,是它们会听我令,侄儿也不知何解。难不成,周叔了解其间缘由?”
周烈文抬手,挑眉看向他脖子上那颗珠子。冯思安神色迷惑,随他指的方向,摸了摸那银笼内罩着的翠绿。
“你这青碧奇石,可知从何而来。”
“不知。不瞒周叔,侄子这些年来走过不少山水,遇奇石无数,倒也没个解释。反正打小就带戴着了,没在意太多。难不成,周叔知道?”
“他送你的。”周烈文道。
“并不是什么玉石珠宝,而是颗,千年蛇丹。爬蛇冷血,难通人性,它们哪是听你的话,那是在怕这颗珠子。”
三十年前。
益州总镇府入过一位天资过人,且飘逸宁人,风度翩翩的才子军师。
他掌棋局之势,整乱象,稳军心,一年不到,顶着污言秽语的风口浪尖,奠了如今益州盛世的根基,助年仅二十的小将将经历大劫,军心涣散绝望的益州军重整旗鼓,再树辉煌。
但他这盘棋下得太大了。
他下到了皇城,推翻国政,清障铺路,助他的小将军拿回护国将军的名号,他将人间万事运筹帷幄,玩弄乾坤,他算无遗策的,
给自己下了颗死棋。
落子 无悔。
周烈文负手而立,沉声怅远,恍恍间很难不回曾经风月。
“他是无憾了却身后事,却不想有人为他,靠着陈年旧忆,活了一辈子。”
“大抵这就是天命定数,福运不会平白砸到头上。人得到些什么,就会失去些什么,他获得的盛名越富,失去的,也该会是遗憾终身的东西。”
半月后。
天降大寒。
冯思安携妻踏上归程。
离益州之日,周烈文带三百铁甲站在城楼上替他送行,目送人影没于藏苍茫满天钟,愁思落了老将满身,把玄甲染成白的。
叹一世蜉蝣,人生何苦,为难自己。
总镇府里那株红梅又开了。
红梅一年比一年的旺,一年比一年鲜艳,在雪地中燃了把火,烧得满院通红。
老将望红梅几许,忽地起身,急急唤下人进来。
“前些日离府的冯公子可还记得?追上去,带我的令!”
第63章 飞鸽
转眼间大半月过去,城西小宅里的两人住得还算安稳。
桂弘依旧是白瞎他那身根骨劲力,成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吃了喝,喝了睡,没心没肺,一副混吃等死的嘴脸。
这让画良之看着直闹挺——反观他这个天生忙碌命,屋子他扫,饭要他做,衣也是他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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