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想来确认画大人的真心。”楚东离道:“接下来的每日都将是生死之战,谎言吊着的虚伪忠心,假意伪善是没用的。我说过,我不信背叛过一次的叛徒,所以画大人若想就此打住,自在逍遥去,您大可以趁现在临阵脱逃,我把真相昭告于您,也就再没了束缚您,绑架您的感情,从此不必为了两不相欠,互不相干的太子殿下赴死。”
“笑话。”画良之嗤嘴强笑,道:“你还是太不懂我。你当楚凤离是你最后存世的依靠、亲人,你可以为护他无所不为——我也一样。”
“少把他扯进来。”楚东离听到弟弟的名字动了愠色:“他与此事毫无关系。家仇是我的仇,是我母亲,与凤离无关。”
“但愿如此。”画良之颓然席地,抬头时眼中戾气依旧不甘示弱:“大家都在这长陵城中,要亡的是整个大昭,你是他亲哥,他因你而来。试问当下,谁又能置之度外。”
屋内烛影微晃,隔窗纸将屋外二人照得明暗交错。楚东离漠然不语,沉默了片刻,掀袍离去。
桂弘随李肄推门出来,敌军几乎兵临城下,老将一早还要带兵布阵,容不出太多时间于他耗在这小屋里。
桂弘站在门边躬腰拱手,恭敬送了人去,眼角余光撇见什么东西,低头一怔,见着靠坐在地上的画良之。
“……哥?”
“嗯。”画良之抹了把脸,没抬头,只伸手道:“拉我一把。”
桂弘连忙伸出手去:“困就先去睡,没必要在这守着,长廊里凉。”
画良之借力起来,两条腿还是不听话的发软,想这长廊确实凉啊,手冻得没了知觉,却在被他握住一瞬——
厚重的暖意顺五指攀上手臂,血液复苏地流淌起来,异样温柔的惬意惹得鼻子泛酸,他借着那力气。
扑地拥进了怀里,将桂弘抱住。
画良之捏着桂弘的两襟,额头抵在胸口,像是在贪图那份暖,是自己从来不敢想,不敢要,不敢碰的。
“哥……?”
桂弘不知所措,茫然环手护住他的后背,脸在这深冬的夜里泛了红:“怎么……”
“哥?!”
画良之控制不住,鼻头发酸。
胸口一时间涌上来的东西太多了,快要将人淹没了,溺死了。
本是什么都不敢的,孤儿而已,举目无亲,低贱到连人都做不得,于是乎什么关怀、拥抱,天方夜谭的东西,不期盼也就不会生念。
而今就算摆到面前,愧疚与自卑也早就将这具身体耗之殆尽。
桂弘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头皮跟着发紧,只能不知所措把他往怀里揽。
“太好了。”画良之低声喃喃。
“好…嗯,好。”桂弘不明所以,拍着背安慰:“什么这么好啊,说来我听听。”
画良之默了会儿,舒叹道:“好啊,你活着是好的,没成那真真的疯子是好的,并非真的顽劣之辈是好的,你我,还能这么重逢相伴,也是好的。”
桂弘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些,只是顺着话道:“确实幸事。只是为何想到这些了。”
“没事。”画良之在怀中道:“进去吧,休息会儿。待你将今日课业专研读完了,陪你睡。”
他的声音不大,反复摸着自己养大的狼狗后背,周围吞人的凉风都轻了起来。
桂弘到底不知他究竟怎么了,怀里抱着人,眼睛睁得老大。
“陪……”
“习完再说。”画良之揉揉鼻子,推了身子出来,摇头道:“我可不想耽误太子研习,到时候后世落得个美色败国的称号——大昭的太子殿下因急于同他的护卫共眠,两军交战之际课业偷工减料,落得学术不精,大败。”
桂弘“啧”了一声:“我还是颠得清轻重。”
“走吧,回去。”画良之道:“我去添上暖炉。”
桂弘从后边拉住他的手:“暖炉有驿馆的下人添,你家太子殿下出息了,再用不着您忙前忙后,暖暖床榻足够。”
画良之笑道:“少打什么歪主意。”
“虽然不知道怎么了。”桂弘看着画良之道:“但能从您这嘴里主动听见要陪我睡的话,确实是太好了。
-
入城第四日,清晨。
桂弘再熬了半宿,全在专研昨夜李肄为他留下的教诲。
说好要一起睡的,结果到底撑不住直接倒在了桌案上闭了眼,醒来时哪儿还有画良之在,只剩一床裹披在自己身上的被子。
桂弘揉了揉眼,心头空空,酸着的失落。
眼见云开日出,大雪封停,院里茫白一片,雀儿踩着雪,叫得欢快。
他再看了会儿,听见了拍翅膀的声儿,窗口扑扑腾腾落了只信鸽。
门口的画良之蓦地惊醒,大雪天守了一宿,可不比桂弘清醒哪儿去。
二人一同拆了信看,同时怛然失语。
画良之面色顿成死白,颤抖着把信重新折上,丢进烛火后,一言不发地独自离了营,在不远处的山岗上伴着皑皑白雪,一动不动呆坐了两个多时辰。
桂弘没拦他,继续写着书,提笔迟疑间漆黑的墨水啪嗒落下,把宣纸洇透,不能看了。
太子长叹一声,揉丢了纸去,再铺平一张,重新落笔。
山涧白云聚成团雾,在脚下飘来飘走,抓不住,留不得。
好事啊。
好事吧。
那张烧成了灰的信纸上,蝇头小字写了密密麻麻满满一大篇,前因后果诉得详尽,终其一句。
项穆清死了。
皇城,乱了。
第94章 白鹤
禁军前侯卫首领受审那日,戴枷散发,病躯都遮不掉皓眸明媚,宛若曾经快意少年郎,屋顶醉酒,观月吟诗,骨笛声脆。
纪方苑捏着供词的手抖得厉害,视线反复几遍在那白纸与阶下才俊来回。
那些惨无人道,丧尽天良的罪名,条条列得成册,足够人油锅烹炸,死上百遍。
怎会是他。
怎会是这皇城盛名远富的官家潇洒公子,陛下身畔重臣,相貌出众,年少有为。
“这供词为真?”
“是,无半句谎言。”
项穆清勾起嘴角,傲然笑笑。
他供认不讳,全盘托出,从自己为真正姑获的身份,如何以杀人为乐,滥杀无辜,手握百条人命,连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杀了哪些人。
再到皇帝寿宴,宫内行刺,谋害朝廷命官,至使人心惶惶,罪大恶极,当连三族。
陈皇后闻讯赶到大理寺,薅着他的衣领痛哭流涕,控诉为何要杀国舅,几欲昏厥。当时发狠说着要将他刀刀凌迟,如今见了真凶更是怨恨,大理寺卿心知民愤难平,容不得心软,依此书奏章报到上头,皇帝怒极,不想恶人竟踞于己侧,挥手批了。
与此同时,亦是当众道出了足以轰动皇城上下,宫内宫外地颤般的大事。
纪方苑摇摇摆摆从太师椅上起身,像棵秋后的树,瑟瑟发抖地抛下供词,拾阶而下,扑通一声栽跪他身前。
一把猛地薅住项穆清染着血的衣领:“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说我是曹大人养的禁脔,说我身不由己呢。”项穆清弯目轻笑:“怎么纪大人耳疾,又不是什么好话,非要人说二遍。”
“你……”
“去抓他呀,一网打尽了。”项穆清膝行几步,贴上人耳侧细语厮磨:“全都是他,当年二殿下要遣散前朝旧臣,削弱内侍省实权推崇改革利民,却被他在陛下耳边挑拨离间落得个惨死的下场,陈太訾死后留有众多私兵群龙无首,他赶皇后将其放归前领先一步纳为己用,不想半路因三殿下搅局暴露,为自保令我连夜屠尽芙蓉苑——”
项穆清越说越响,阴鸷地厉声笑道:“对,是我,赶在影斋之前屠尽芙蓉苑的是我,还有,他嫌大皇子恣睢愚钝不愿与其为伍,与南疆勾结欲立五皇子为正统,泄露护国军离京的讯息,引叛军入中原,以大昭百姓性命相逼陛下退位,要扶他的傀儡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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