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早便厌了这沉浮不定的日子,但护国军这一名号实在来之不易,三十多年了,仍迟迟放不下。”
桂弘知他会提这般说辞:“将军为我父皇奠下江山,征战往来,立功无数。护国军一号是您应得,朕无权肆意革职。”
“不过是我执念不散,放不开手。”冯汉广淡然一笑,饮尽杯中酒去。
桂弘抬了眼,那一向铁石心肠的大将眼神沉溺半分,或是自己错觉,其间似乎生了些动荡的苦楚。
“也罢。”他搁下酒盏,抬眸道:“陛下已有合适人选?”
桂弘轻地耸肩:“要看您同不同意。”
冯汉广笑了:“您选您的忠臣良将,与臣何干。”
殿门吱呀一声小心打开,冯汉广提箸的手一顿,停在半空。
冯思安推门而入,往父亲那躲闪着扫过两眼,且先是跪下:“拜见陛下。”
身侧席上忽地传出声憋不住的嗤笑。
冯思安扭过身去,他连头都不敢抬,向来俊朗风仪的堂堂八尺男儿此刻竟畏缩得蜷手蜷脚,怯然小声问侯道:“父亲。”
冯汉广并未抬头,他放下手中竹箸,摇头再饮杯酒。
“这就是陛下为老臣挑的人选。”
“不错。”
“益州军救驾的事听说了。”冯汉广凝着酒盏道:“你既然再归了京,不回家与我见上一面,竟先到这殿上来拜我。”
冯思安吞了口水:“抱歉。”
他一扣桌面:“你怕我什么。”
冯思安垂头不语。
“我还能提刀逼着你回南山上去,或是叫你当着陛下的面立刻滚出皇城,浪迹天涯去不成。”
“……”
“你当真这么想我?”
“也不是……”
“看来是老臣这严父形象树得过分。”冯汉广无奈一笑:“我又能如何,你小时候没处托付只能养在军营里,怕是耳濡目染了。就算送去南山,让你只与江湖人士交往,远离朝堂,你偏要自己往回较劲儿的跑——”
“不是您的错!”冯思安担忧父亲自责,忙是大声道:是儿子一厢情愿——”
“我说我有错吗?”冯汉广却是笑了:“成家立业的人了,做什么决定无需看我眼色,后果便也由你自己承担,我啊——”
大将军猛然起身,扯下腰间狼头牌符“啪”地一声敲在桌上:“留给你倒也更安心。”
言罢提杖一拜,转身离去。
“爹!”冯思安急急起身,一时间不知先去接那护国军牌符,还是追他父亲:“您往哪儿去!”
“去益州。”冯汉广失声笑笑,挥手道:“去宰了那敢动摇我儿子心思,擅自将兵交与他的周小子!”
桂弘在上边憋笑憋得脸酸,好容易揉揉两腮平定心思,唤了那立在门外发呆的:“思安兄。”
冯思安这才回过神来,愁脸道:“陛下,您别这样叫我。”
“又没了外人。”桂弘下阶来塞了桌上牌符到冯思安手里:“坐下。”
冯思安坐到他父亲刚坐过的位置,软垫仍有余温,桌上饭菜才动过几口。
掀目间桂弘眼神古怪四处乱扫,刚要动嘴发问,就见他起来抓着旁边小宦低声耳语:
“见到画大人了没。”
“回陛下,没……?”小宦一脸懵然,也跟着他把殿上四下扫个来回,连房梁都看了,才道:
“画大人不是早退回居所去了,是您说要秘见冯将军,让他回的不是——”
桂弘瘪着嗓子道:“真回了?”
小宦比他声音憋着提得更高:“还能有假?”
“你瞧瞧这四处,梁上,那后头,缝里,真没有。”
“……陛下,”小宦哭笑不得:“画大人又不是耗子。”
“啧!”桂弘眼睛一瞪:“怎么说话。”
小宦连忙扇了自己一巴掌:“呦,奴才这嘴,该死该死。”
“得了,你也滚吧。”桂弘摆手把人哄出去,方才舒气坐下,喝了一大口酒喘出口气:“您父亲这边解决了。”
他对冯思安道:“以后朕这护国大军可便权交与思安兄了。”
冯思安起身跪道:“臣定为陛下守将阔土,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此番是想讲个秘密给你。”桂弘探了身子出去,神秘兮兮道:“坐下坐下。”
冯思安满脸疑惑:“什么……秘密。”
“朕呐,这辈子从未羡慕过什么人,却是背地里嫉妒了你十余年去。”
“什……”冯思安大惊,指了自己鼻子:“我?”
“看你家庭和睦,事业有成,背后父亲有支撑——对了,前些日子传的消息,春惠怀了胎不是?”
冯思安涩地一笑:“是。”
“那朕可得备些上好的东西。”桂弘托腮思虑。
“可这世上比我和睦有成的人多了。”冯思安不解道:“更何况我并无生母,养子之身不少遭冷眼流言,您何必要羡慕我。”
“十六年前南山上那场大火,你可还记得。”桂弘忽地沉了声问。
冯思安一哑。
“那日画良之救了你出去,可你不知他为了救你——权衡利弊,自觉应当先救好救的,便是视我不顾,将我留在火里,再没能回来。”
冯思安神色一晃,倾酒的壶溢出杯去。
“自那以后我没少想过,假若他那时知我是三皇子,知我比你身份高贵,我也穿着你那身华服在他面前走过一遭,他会不会先救我——这问题困扰太久了,甚至多次想寻机问他,可无论我得到的结论如何,他那日终究是选了你,这是不争的事实。”
桂弘苦涩笑笑,摇头晃动酒盏:“而今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他道:“不想再回头望了,有些事终会发生,他救与不救,我二哥的命格在那,我改写不了。反倒是那阴差阳错,他将你救下,皇城攻防一战中你才得带领益州军反败为胜,救下我与皇城百姓一命。”
冯思安还有些没能来得及思考这些问题,只跟着点了点头:“我们总在无意时种下因果。”
“因果啊……”
桂弘透过西窗望向皎皎白月:“不想了。”
再不会去想了。
冯思安定定看着他,那目光伥远,千言万言交织成落寞。
“可您还是有憾。”冯思安道。
“是吗?”桂弘转开眼,牵动嘴角与他对视:“是吗。”
“您的理智早解开了结,早知晓他的难处,他那时无可奈何,正如您说画良之凭一己之力只能救一人,不得已选了个活的可能性更大的人。但最终结论还不是弃您而去,亲历痛苦的人是您,人非圣贤普爱众生,您心结不散,仍会难免纠结于往事——是正常的,困扰吗,正常的。”
“当属我过度沉溺于往事。”桂弘饮下酒去:“连我都这般梗结不忘,何以要他能对我完全敞开心扉,不再存愧。”
“不如,您二人一同回去如何。”冯思安思量片刻,兀然道:“寻个机会,一同回南山去。”
“就当趁机游山玩水,您直说要去南山,依画良之那性子绝对不会同意——但他总会边骂边跟着您走的不是,去了,故地重游,直面旧往,是得释怀或还是无法忘却便是天意,总比烂在心里,一辈子对对方小心翼翼的强。”
第128章 闲人
隔日一早,冯汉广便跟什么迫不及待似的单提一包行囊就上了马。
冯思安闻讯追到府前来送,他刚迈出门去,见着父亲独身立在他家府前举头望那大大的“护国将军府”五字出神。
他躲在门口静静侯了片刻,看着父亲垂目轻笑,转身欲行时才从门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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