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勃业恍然觉得有理,一捶掌心,又问:“那要不,老臣送您回去?”
“詹大人还是好好陪陪女儿吧,孤有腿,有马,有剑,有灯。街上也有巡夜的兵,担心什么。”
詹勃业失神地看着桂弘黑袍独马消失夜色下,但那行马的方向又不像是往宫门去的。
不过来不及奇怪,身后把完脉的郎中背着药箱出来,跟他拜了一礼,没问药钱,只交代了什么时日再来访,便也匆匆去了。
老将立在老旧发锈的府门外许久,蓦然回神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朝着宫门方向长拜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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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桂弘自己独一匹马在夜色下行得自在,想自己似乎很少能有这般独行的机会。
小时候胆小,处处要缠着他哥,长大了关进宫里头,除却身边常常跟着的太监宫女,看不见的地方说不定还要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而今终于能自己荡在街上,正赶半夜,街道上空空无人。
心里头反倒生出一种奇妙且溢酸的快感。
马蹄声在这月下可以传出很远,经久不散,马背将人摇晃得舒舒服服。
不过这种难得的惬意并不能持续很久,甚如什么昙花一现,不远处明堂堂的强光与琴瑟欢声便把他的祥和给掩盖下去。
桂弘停下马,抬头望这七层高塔,夜不曾昧的花柳之地。
不等他下马入门,浓烈的胭脂气早把人浸了个透。
西楚门口迎客的小厮是个笑起来会眯眯月牙眼的小子,白白嫩嫩可是讨喜,见着桂弘“哎呀”一声捂了嘴,欢天喜地跟条虾米似的弯着腰哄他进去。
“殿下真是许久不见呐,还以为您早把我们西楚给忘了。”
桂弘跟着经过两畔花栅,依旧没往那些呼客的官儿身上撒眼,只跟着应付一笑,道:
“忘不了,跟家宅似的地方,顶多忙些,没闲余过来。”
“带您上七层?”
“南娇娇呢。”桂弘往后偏了他一眼,问。
“南公子今夜有营生。”那小厮回道:“不过依这时辰,也快结束了。”
“嗯,让他直接上来见我。”
“好嘞!”
桂弘在屋内茶温三回后才等得人来,闲得暗格里的书都翻出来读了两遍,才见雕画的门开。
南娇娇从屏风后头绕过来,手里头还在往身上披着纱袍。
水纱飘渺轻薄,但也实在是透,自那冰玉似的胸口往上延伸到细长脖颈,全是斑斑点点不得言语的红痕,好歹是把衫披好,方来得及往耳朵后头掖那些个零散的碎发。
嘴里耐不住地念叨:“烦死了烦死了。”
桂弘往长椅里一靠,两臂搭在宽大的红木靠背,跷脚斜着他嘲弄道:
“怎么烦了,分明是你享愉悦的事儿。”
南娇娇瞪他一眼,那对儿细媚眼里总夹着水淋淋的嗔劲儿,让人觉不到冒犯。
“愉悦个鬼,不知道那老头平日里补的什么,来来回回没个完,弄得我都乏了。税民的钱呐,全叫他吃进肚子里,撒我身上。”
他解完气了,大方往桂弘脚底下一坐,半边身子栖到长椅上,盘双臂趴在上头,歪头朝他笑道:
“多久没见,甚是想您的。”
“不至于。”
桂弘垂目看着他那张讨好脸,无动于衷道:“西楚头牌每天要念男人多着,当没工夫想我。”
“那能一样吗。”南娇娇弯目嗤嗤笑道:
“那些个不过走马观花,银子联系着的皮肉关系,您可是恩人。”
“还是谢你自己吧。”桂弘偏了头,眼带戏谑道:“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我也不至于闯祸将你从那祭台上抢下来。”
“前朝恩怨,如今寻不到根去了。总之我这半生有趣,还不懂事的年纪被打成官奴卖进蜂巢,十四五开始接了没多久客就被中政院那老头买回家当宠,不过两年他人死了还要我殉葬——眼瞅要被一脚踹进坑里,竟被大昭的皇子爷看对了眼,强取豪夺带了走。”
南娇娇把自己说得直乐:“我寻思从此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不是,谁知道您那看对了眼还真就只是对眼,没对我动心呢,怎么撩都不碰,反来问我做不做你这西楚头牌,又要我陪你在心上人面前演戏,还不是把我卖了。哎呦,话本也没这么写的,事儿怎么全出在我身上。”
“人最初都是见色起意。”桂弘挑高半条眉毛,若有所思道:
“就当我救你那日短暂动过心吧。”
“真的很像吗?”南娇娇眨眨眼,枕到自己胳膊上仰头忽问:“我与那位大人。”
“……”
桂弘低头压眉,草草自他那细长斜梢的含情眼上掠过。
“不像,丝毫不像。”他顿上片刻,又道:
“他的眼是沉的,是深潭,让人不敢妄然涉足,而不是一汪蜜水,为勾人生的。”
“您这话说得可真叫人心里难过。”
南娇娇不悦道:“有谁生下来就是为了勾人的,还不是靠这个长大的,这么活的。”
桂弘直起身子,放肃严了声音:“你说你家曾是做什么来着。”
“我那么小,哪儿还记得。”南娇娇打马虎眼道:“叛臣,叛臣,前朝叛臣。”
“都司指挥使不是。”桂弘断了他看似随心实则遮遮掩掩,只想速速糊弄过去的劲儿:“皇权更迭站错了队罢,什么叛臣,本都是些保家卫国的军人来着。”
“……”
南娇娇翻走了黑眼仁儿。
“莫要装什么听不懂,知道你最会读人心。”
“……我不去。”
南娇娇嘟囔道。
“我知道你有功夫在身,说着自己尚且年幼并无记忆,武魂不是刻在骨子里的。”
“……”
南娇娇又沉默良久,才道:“防身学的,也是为了给您暗查消息。我就是个戏子,卖皮肉的,不会打仗。”
“南娇娇,西楚蜂巢养了多少可做私兵的暗线你最清楚,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我也清楚,为何要嘴硬?”
桂弘弯下身,两臂抵在膝盖上,从喉地挤出磁声,急迫问:
“如今先生不在了,你我必须要担起西楚上下于我们的信任,众人皆盼黎明日出,春来冰释,盼着有朝一日得翻案清白——”
“我愿意在这儿做官儿,就是为了再不依傍任何势力了。”
南娇娇低头道:“我谁的人也不做,谁也不会平白给我按上什么叛国的大罪遗臭千年,不会杀我。翻什么清白,我家翻不成。”
“好,就算如此,可事到如今你哪儿脱的干净。”
桂弘冷地一笑,逼到他面前:“西楚隐情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做我内线早摸清朝权跌宕,知道无数随时可以扳倒权贵大人的秘密,假若不做我的人,活得了吗。”
南娇娇低着头不愿跟他直视,胸前起伏得厉害,明明情绪激动,话却没说几句。
“我那是……知恩图报,为您一个。”
“不要为了我!”桂弘低吼:“要为这天下百姓。”
南娇娇咬嘴不语,眼眶泛出些湿润,难言道:“我爹那时也当自己为了百姓,却落得那般下场。我只是年纪小,并不是大事不懂。”
“原以为你不过卧薪尝胆,可惜是要一辈子烂在这蜂巢里啊。”
桂弘有些怒其不争了,愤然起身:“倒不如当初被埋土里当成陪葬,何苦救你。西楚里能用的人我自己想法子带,你就躺在这儿好了,没用的骨气跟祖训全抛到脑后,生意兴隆,我也好多多赚钱。”
“我……”南娇娇越是扪胸欲泣,勉强撑着长椅起身。
幼时记忆太过模糊,隐约间那大宅深黑的门被撞开,官兵水泄而入,他在内房木条围栏割破的窗景中见得父亲拒死不从,堂前一人挥刀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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