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看样子喜欢这项新游戏喜欢得要命,眼睛亮亮地瞧着他,等待着一个夸奖。
宁灼不夸人,只抽出靴子上别着的短鞭,用鞭梢敲了敲他的耳机,算是鼓励。
这一天,下了一场薄薄的初雪。
《银槌日报》连篇累牍地报道了下雪的事情。
一年中,银槌市能低于零度的时间少之又少,雪更是三四年才能见到一次。
整个城市为了这场难得一见的雪陷入了狂欢。
但这和远离人群的“海娜”没什么关系。
“海娜”今天包了饺子,小白被闵旻抓走,让他来决定“到底在饺子里包花生还是辣椒”。
他实在很讨喜,宁灼又是一副要留下他亲自培养的样子,这么一来,大家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趁他不在,宁灼出了基地。
带着雪晶的沁凉空气兜头兜脸而来,涌入肺里,像是把身躯从里至外淘洗了一遍似的。
他深深呼吸一记,找了个地方坐下,把自己的身与心一齐放空。
几分钟后,小白从基地门口探了个头,看到宁灼坐在万丈悬崖边,两条腿搭在外面,便又缩了回去。
他再冒头时,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脑袋上扣着一顶黑色的报童帽,怀里抱着一件厚厚的外套,嘴巴里呵着厚厚的雾气,不由分说地从后合抱住宁灼,把他禁锢在了这一片温暖里。
宁灼拍了拍身侧:“坐。”
小白犹豫也不犹豫,一屁股坐下。
脚下踩着的是不见底的深渊,哪怕是不恐高的人,往底下看一眼就要眩晕。
可小白一点也不怕。
不仅是不怕,还荡着脚,没心没肺地冲着宁灼笑。
这天气实在是冷,小白是个英挺清俊的胚子,被寒气一煞,看起来愈发唇红齿白。
宁灼看他一眼,说:“等春天来了,我送你去上学。”
小白正在享受这难得的放风时间,闻言眉头微微一跳,不大置信地看向宁灼:“上……学?”
“嗯,上学。”
宁灼的嘴里呵出薄薄的雾——他体寒,连口腔里的热气都是稀薄的。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干这行。以前我收留了一个人,他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我也劝他去上学了。”
小白不说话。
他那样认真地看着宁灼,似乎要看到宁灼的心肺里去,嘴角微微抬着,似乎是想要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他的眼睛里,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复杂和审视,好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宁灼。
他轻声叫他:“……宁哥?”
这是一个多月以来,他们第一次坐在一起正正经经地谈一次心。
宁灼不管小白想不想上学,挥了挥手,说:“干雇佣兵很少能活过四十岁的。傅老大就说我活不过十八。你活得这么高兴,多活一点时间也好。”
听他这样说,向来都很高兴的小白却不高兴了:“……宁哥。”
宁灼不忌讳这些,因此不大理解小白的不满:“叫我做什么?”
小白问:“知道是死路,为什么不换条路走呢?”
宁灼清楚小白的早熟,对他的这番建议也不意外:“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他不走下去,会因为愧疚、空虚和愤怒发疯至死。
“你的路很多,别做这个。”宁灼平声道,“……像我,将来死在谁手里也不知道。”
四周静了一会儿,静得只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宁灼合上眼,再度深呼吸。
一个呼吸起落未尽,小白开口了。
“死在我手里吧。”
小白看着他,话音很平淡,好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宁哥,要死的话,死在我手里,别死在别人手里。”
第25章 (一)离散
宁灼嘿了一声。
他并没把这孩子话当真, 用鞭子梢轻轻敲歪了他的帽檐:“你?你才多大一点?敢跟我说这样的话?”
小白不说话,只定定望着他。
宁灼回看向他,从他眼里读出了一点燃烧着的星火。
比天上稀薄的星子更辉煌。
宁灼摘下了他的帽子, 更看清了他的眼神。
明亮、冷静, 炽热。
宁灼扭过头去, 确定自己应该是下错判断了。
……小白或许是他见过的最适合干雇佣兵这行的人。
小白那边犹自不服气,嘟嘟囔囔:“我长大啦。”
宁灼嗯了一声:“算周岁13, 算虚岁14,四舍五入15,生病了还得挂儿科。”
小白难得露出点怒气勃发的样子:“你——”
以前, 他在宁灼面前极尽乖巧之能事, 几乎带着讨好的意味。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宁灼露出这样的神态。
宁灼猜到, 身高或许是他的痛处。
宁灼饶有兴趣地逗他:“小东西, 站我面前我能瞧见你后脑勺,说说看,你打算怎么让我死你手里?”
小白气鼓鼓地别过头去, 不理他了。
宁灼看他这样,觉得有趣得很。
他的弟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雪天里出生的。
后来,他又和妈妈一起死在火里。
在社会新闻的版块中, 他只占据了一句短短的描述,“婴儿车里的小小焦炭”。
这句话, 宁灼曾经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几乎魔怔。
他还没来得及听弟弟叫他一声哥哥,更不知道弟弟长大后会是什么性格, 什么样子。
如果他能是小白这样, 也不错。
想到这里,宁灼将一只手压在小白蓬松微鬈的头发上, 轻蹭了蹭。
摸完后,小白还没说什么,宁灼就被自己活活肉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要撤回手,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反按住了。
……小白用脑袋顶着他的手心,乖巧地蹭了又蹭。
宁灼愣住了。
他不喜欢肢体接触,这回却是难得不反感的一次。
他的手心有点烫,像是大冷天喝了一杯温度正好能入口的热水,一路烫到了心里去。
宁灼把那热度在手里攥了半天,伸手去抓了一把松散的雪霰,才稍稍缓解了过来。
他望向天空,心里却轻松得前所未有。
宁灼一直觉得小白真实的性格并没那么乖巧,他的身体里藏着一半不肯叫自己看见的魂灵。
因此宁灼对他始终不肯放下警惕。
今天,他看见了那个被小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的魂灵。
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并不是那么讨厌。
宁灼想,他应该可以对小白好一点。
结果,因为在雪地里逗留太久,该看儿科的小白没事,宁灼倒是因为室内外温差过大发烧了。
烧是半夜发起来的。
宁灼对此很有经验,只是闭目不言,等着热度发出来,熬过去就行了。
可偏偏有人衣不解带地守着他,测完体温后,一面烧热水,一面去找闵旻讨药,一面用冷毛巾降温,忙了个密不透风。
宁灼闭着眼睛,知道那是谁。
小白拿着药站在床前,伸手挥亮了床头的感应灯,要拉宁灼起来吃药。
宁灼哑着嗓子拒绝:“别忙了。我天亮就好。”
小白坚持:“看你这样,我好不了。”
宁灼还想说些什么,刚张开口,呼吸却骤然变重。
他胡乱将手抵在墙面上,熄灭了床头灯,在一片黑暗中重重摔跌在床上,
剧烈的耳鸣中,小白慌乱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音色有些失真。
“宁哥!宁……”
宁灼的指尖陷入右肩肩窝,用脑袋死命顶着枕头,身体每一寸骨骼都绷得咯咯作响。
当初他砍掉自己的胳膊时,没想到这条胳膊会带给他这样长久的痛苦。
不定期发作的幻痛症,经常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入当年那间鱼腥浓郁的仓库。
有无数的天火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身躯的各个角落,烧得他皮焦骨烂。
宁灼大口大口地喘息,指尖深深扣入关节与机械相连的残缺处,辗转反侧,垂死一样,竭力获取着在幻觉中越来越稀薄的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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