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老还同(150)

　　乔青遥面容淬白，虚弱难耐，早年间房子里装了电梯，现下年久失修无法使用，他只能拖着一副破烂残躯，扶着楼梯把手一层层向上走，他要去顶楼的一间屋，那里存放他的荣誉过往，堆满了奖杯和证书，镏金王座和满钻的演出服，当然还有一盒最重要的东西放在柜子深处，他当初搬走的时候不想带，多年后他放弃抵抗的回来，准备戴在手上再也不摘下来。

　　冥冥之中，一楼虚掩的大门两双小手风吹开，鬼使神差，又被门后静物勾住。

　　探险的小朋友，手拉着手，扯着气球吮着甜筒，路过这间废弃‘鬼屋’，罕见的没有大门紧锁，便忘了家长的警告，好奇的往屋子里看。

　　到处都是遮光的窗纱，阴森森灰蒙蒙，到处都是起伏的白布，如同蛰伏的幽灵，双排回旋的楼梯间人影晃动，毛茸茸的小脑袋相视一滞，马上尖叫着逃出去。

　　乔青遥爬楼爬的耳鸣眼花，这些年药物和岁月一起腐蚀他的身体，早就败絮一样，这时听得声音，正想回头确认一下，突然手杖一滑，他身体不稳，似风中烛火，摇曳着失重、踩空，坠到最初的起点，头和周身都剧痛。

　　但是不能就此倒下，于是乔青遥深吸口气，挣扎着起身，去拿他唯一想带走的东西。

　　他本就气息奄奄，加之受伤，更寸步难行，乔青遥艰辛的往楼上去，一点一点，很久很久，终于到达目的地，他忍着苦楚拿出戒指，这下好了，它们可以跟着他一起赴死，一并火化。

　　如果不能合葬，起码也要跟这个契约一起下葬，归尘入土，由生向死，循环轮回。

　　地面的人坐靠立柜，周遭似有万缕波光，粼粼水样，是谁在喊他，‘醒醒，醒醒。’

　　乔青遥睁开眼，身边多出几个熟悉的面孔，伙伴爱人和朋友，伴他左右。

　　这些年乔青遥都很难入睡，但经常做梦，不知是大量服药治幻错乱，还是他以假乱真的冥想，总之他反复的‘梦见’公路，一辆车载着好多人，结伴前行，一直向前，永无尽头。

　　这一路，出身寒微的人，砥砺前行，挫败和成功，眼泪和痛苦。

　　人们围着他，兴致勃勃。

　　“小乔，我总不能一辈子陪着你吧，我也会有恋人要陪，我也有我自己的人生呀，我比你先老，比你先死，所以你要接受孤独，学会自己面对一切，那个剧团你就去吧，还教唱歌跳舞，那个团长我很熟。”

　　“乔，你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还是得找个生活助理，这事真是为你好，你还记得段晓康么？你觉得他怎么样？”

　　“至于为什么在那边做志愿者……是因为从小老师就教导要学雷锋，我妈也总告诫我行善积德，我呢，家里穷也没啥文化，这辈子也不会太大出息，只想当个好人……总之你可以放心，你的事交给我就好。”

　　“我真的没有说谎，乔，你冤枉我了，我可以有转账记录可以证明自己。”

　　“年度最佳歌手，获奖的人是……乔青遥！”

　　“乔先生是么？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我们需要了解一下事实情况。”

　　“给他钱让他闭嘴，小事化了，才是最优选择。”

　　“你根本就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这些年围在你身边的人早把你惯坏了，你只关心你自己的需要想干嘛就干嘛！”

　　“那我们可否假设一下，你身边的男人喜欢你，你是有可能接受他的？”

　　……

　　梦里面就爱恨嗔痴，兴衰起伏。

　　真相为深渊，幻象即神明，可现实中，真相也如幻象般离谱。

　　但是今天的幻象不同以往，旅途终至尽头，所有人同他依依惜别。

　　“小乔，以后就算我们不在一起玩了，也要保持联系呀，谁发达了也不能忘记彼此，再忙也说说话，友谊才历久弥新。”

　　“乔，你就是我的事业，我需要跟你一起成长，所以我希望我们都好。”

　　“我其实一直在等你给我一个机会，而不是永远做你的助理。”

　　“我孩子生病急需用钱，我脑子发昏克扣了你给别人的钱，对不起。”

　　“我们是生意伙伴，我当然只想着赚钱，如果你愿意跟我交心，我也很乐意跟你说说心里话。”

　　……

　　剩下最后一个，没有道别，也不下车，左诗扭过脸，很自然的问乔青遥：“那我回哪？”

　　乔青遥拉着他的手：“你当然要跟我走。”

　　空林微光，无山有雾，周遭缥缈虚无，时间的尽头，只剩下他们俩，并肩而立，旷风飒飒如泣，又奄奄欲息。

　　乔青遥神情宁定。

　　无边无涯的，是苍茫壮阔的景，他端丽深远的词，亦是是他一笑置之的心。

　　缄默无言，是我倾听

　　难得糊涂，是我清醒

　　历经逆境，是我有幸

　　置身纷扰，是我沉静

　　索求自在，是我神经

　　向死而生，是我酩酊

　　凝望黑夜，是我等待黎明

　　万劫不复，是你看我的眼睛

　　左诗问乔青遥：“哎，你以后可怎么找我啊？”

　　他的双眼沐浴在余晖里，不提前尘往事，只约未知。

　　忽然又灵机一动：“下一次再见面，你见到的第一个卧蚕有疤的人那就是我，也有可能是痣，人不是说前世的疤今生的痣，反正我会给自己做好记号的，你自己看吧，我等你来找我，你要不找我，我也会赶紧送上门给你找，不会让你等太久的，说好了呀，你一定要认出我。”

　　“说好了。”

　　可实际上他身边没有一个人，黄昏没入大地的最后一缕眼光，穿过云和纱，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他的长长的指头半蜷着，手上什么都没有。

　　外面的人走走停停王座上交替着阴影和光明。

　　再没有清晨让他苏醒，也再没有黑夜让他失眠到天明。

　　乔青遥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万幸乔青遥被发现的还不算太晚，不至于以腐尸面世，待警察赶到事故现场，深感园区保安眼神够差，白叫了一趟120，人都僵了，应该直接叫法医来。

　　从案发现场初步审查判断，他该是摔倒在一楼转角，当场死亡。

　　在警方公布死者身份前，外界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正式确认身份后，乔青遥去世的消息便传遍了每个角落。

　　他原本在大众视线消失的无影无踪，再出现时又铺天盖地，海量的报道席卷头版冲击搜索引擎，更有人调侃他去个世几乎连媒体人一同带走。

　　关注空前，有关部门便更谨慎，尸体先经由法医鉴定，查明死因，那具身体重量不足百斤，并因需解剖，颅腔、胸腔、腹腔，均被打开，提取脏器，检验病理。

　　报告结论显示死亡原因为摔倒引起的颅脑损伤，以至脑干受损。

　　更有严谨细致的报告，几十页新伤旧痕，累累可观，迟来的关心和重视。

　　尸长183cm，尸僵已解除，死者面色苍白，口唇紫绀，舌根、咽喉部位淋巴滤泡增生，右眼球外伤4.1cm，角膜裂口曾清创缝合，眼球未塌陷未缺失……

　　后脑左下头皮曾烧伤，植发一掌；颈部有明显淤瘢，软组织严重损伤；左肩肩胛皮肤曾深二级烧伤，面积两掌；上臂和双手背均有针孔；右侧桡骨远端骨折；左下腹曾遭锐器刺伤，穿透腹腔，胰腺损伤已愈合；右侧髂骨、双侧耻骨支、坐骨支、骶骨骨皮质不连，均见骨折线；双脚踝有挫伤，左脚踝粉碎性骨折已愈合；全身多处软组织损伤……

　　各类毒病理学检测显示他生前曾服用止痛、助眠和精神类的药物，但无违禁药品成分……

　　乔青遥生前隐私避世，死后心脾肝胆都看个清楚，从大脑组织重量到生殖系统正常与否，一并详细生成文字数据公之于世。

　　基于以上事实，不完全排除他杀可能性，案子还在进行，但尸体实在不能在等，乔青遥被冷藏又浸泡，赤身裸‘体的挨过千刀万剐，终于能按流程火化。

　　因无家属打理，王丽美以生前经纪人的身份操办了这次葬礼，多年不见，她总算能在入殓前见乔青遥最后一面，但这一面险些让她连隔夜饭都呕出来，她没想到尸身状况这么惨不忍睹，甚至找来凯莉，想尽办法，都没能让乔青遥体面的入棺，因为他被解剖的厉害，组织几乎都被切片了，剩下的又塞回去，身体还好，起码能穿寿衣，脸是实在没办法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