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恩脸上的表情好像潮水般飞快地退回到冷漠的面具之下,坎森觉得那双墨绿的眸子一瞬间让人有些胆寒,但随即维恩笑了起来,他直起身子,眉眼如画,烨然若神人。
“当然。”
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戴着黑色半指手套的右手对着英镑山,猛地一推。 “全部。”
英镑山轰然倒塌,未扎紧的纸钞瞬间铺满整个桌子,冲出桌面的纸钞如同蝴蝶一般,被劲气卷进空中飞舞。
黑发青年的眼神冷淡蔑视,好像看着漫天的废纸。
与将死之人。
在来坎森公爵府上的前两天,他去拜访卡斯迈男爵夫人,了解了不少关于西印的情况,其中黛儿特意和他讨论了关于当地的游牧土著与驻扎在那里的英军冲突的问题。
西印的情况很复杂,越过他们自身所带着的局限视角,威廉所在的队伍并不能算是正面的角色,只能说确实暂时结束了那片大陆上几十年的战争动荡,给与他们签订协议的部落一个发展经济,休养生息的机会,也带来了药品科技,让所谓近代的文明播撒在蛮荒之地。
但在土著享受一部分好处的同时,这帮衣装笔挺的贵族军也将更加严苛的等级制度带了过去,恩赐理所应当地伴随着压迫与剥削。
谈及这个,两个人都有些沉默,阶级分明的又何止在西印,他们的体会最深,心里有好多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能对视着,漂亮的眼睛都能看出深深的不甘与迷茫。
在这个初步具有法律的时代,依旧保留着领主对于仆人的处决权,毫不开玩笑的说,如果不是在艾姆霍兹庄园,维恩完全能想象出来自己有一天会因为笨拙冒失的举动,被主人一枪射杀在地板上,然后抛尸荒野,就好像一滴雨悄无声息地融入海洋之中。
抛开这些诞生在脑海中隐隐有雏形的思想——厌战与反对阶级制度,这次谈话还让维恩确信了一件事,那就是不止雾都这里,西印那里的时间线也完全提前了,蝴蝶扇动翅膀带起的风暴吹向几千公里外的大陆,也吹起了反叛的号角。
维恩对战争一无所知,甚至带着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独有的傲慢,只是劝黛儿留下威廉,除此之外,他脑海里想着的就全是对坎森公爵的报复终于可以付诸行动了。
发掘矿坑所得的钱,安塞尔按照之前的计划联系了美洲的香料园,但是因为竞争对手较多,条件一直没有谈妥,对面也在观察着这边的情况待价而沽。现在就差坎森公爵下注扰乱整个局面了。
“可是坎森公爵如果知道西印即将发生战乱怎么还会投资,他又不是傻子。”黛儿觉得他的想法太天真,然而维恩弯起眼睛,露出神秘的微笑:“若是放在别的时候,还要做其他的工作扰乱他的判断,但现在却有人帮我们这么做。”
“坎森公爵在西印并没有势力和耳目,西印又是另一片大洋之外的岛屿,消息隔绝,他无从得知上面的细节,合作对象清楚当地形势,也会尽力蒙骗,以图出手身上的烂摊子:只要将香料装上船,风险可就是坎森一人承担了。”维恩转转面前装着冰球的酒杯,看着金黄的酒液,眼眸深沉,语气轻松:“加上托雷刚刚登基,属下的地盘便动乱起来,他本来得位就不正,若是传出去,肯定会被有心人做文章,所以托雷也会压下这类消息,派人私下解决。哈……你看,皇帝也站在我们这边呢……”
黛儿抓起酒瓶替他倒满,不知何时两个人已经是可以对酌的朋友了,她犹豫了好一会,才托着自己的下巴露出许久不见的甜美笑容:“你这么恨这个坎森公爵?”
“恨啊。怎么能不恨?”维恩深绿色的眼眸里思绪万千,脸庞因为酒精而染上明艳的粉色:“但不只是因为恨。”
“正常人谁愿意去做损人不利己的事,”维恩苦笑一声,仰头再次一饮而尽:“我只希望安塞尔的香料船队靠岸的时候会是雾都唯一一队。”
声音飘忽嘶哑,带着酒液的苦涩与寒凉。 “他能从这队船中得到足够的钱与名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从此不再受这些俗物的制约。”
维恩与坎森公爵畅饮到深夜,坎森已经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维恩整了整外衣,也觉得酒意不适,便告辞回家。
公爵夫人拜托莫里斯送一程,莫里斯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地抱着雨伞礼品等东西跟着维恩走到门外,临上那车之前,莫里斯终于开口喊住了维恩。
维恩回过头,笑了一下:“什么事?”
他和莫里斯没什么恩怨,真要说起来也就是前世挨打的时候,对方在场几次都当做没有看见,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对方这个身份连保全自己都是难事,哪还有多余的善心浪费给别人?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贫穷不只是吃喝穿用改善了便能消除的。真正贫穷的人分不清尊重与侮辱,暴力与玩笑,爱与欲望。他们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吻都用金钱去衡量。
某种意义上来说,贫穷的反义词不是富有,而是爱和尊严,最宽泛的那种爱,最底线的那种尊严。
“我一直很羡慕你。”莫里斯那双怪异的粉红色眼睛此时茫然无措,他固执地开口强调了“你”的发音,语气很不客气:“你明明也是和我一样,却碰到了温和的主人,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刚刚你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劝公爵不要相信你,他却说你不傻,不会拿全部身家来害他。我还想说,他就拿烛台扔我,觉得我扫了兴致。”莫里斯说着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病态的苍白皮肤,上面缠着几道绷带,绷带有些松垮,一看就是新手包扎的。
维恩听出莫里斯在故意向他透露消息,抿了抿嘴,换了个姿势抱胸站着,眼神好像在问:你想要什么?
莫里斯大起胆子,纯白的睫毛一直在打颤:“公爵太贪心了,他已经冲昏了头脑,迟早会被他的欲望害死,但是可不可以请你手下留情,放我们一条生路?”
维恩看着他,歪了歪脑袋,否认道:“你在说什么,我和公爵不是在合作吗?”
莫里斯脸上露出几分懊恼,但随即又听见维恩冷冷清清的声音:“我反倒有问题想问你,明知道一个屋子要塌了,你为什么都不愿意出去走走呢?”
莫里斯愣在原地,平时伶俐不饶人的嘴巴张了几次都说不出话来。正好这个时候,屋内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两人一起看过去,从通风的窗户里能看见公爵夫人正拍着因为打碎酒杯而惊慌的女仆的背安慰着什么,平定好女孩的情绪后,她又继续用湿毛巾细致地为坎森公爵擦着脸。
维恩没怎么见过这个早逝的夫人,前世她和哈特格林伯爵夫人的丈夫因病去世一样有个合理的死因——意外坠楼。
不过明眼人其实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坎森公爵杀妻,哈特格林杀夫,两个继承遗产的人鬼混在一起却过得比谁都快乐。
维恩叹了一口气,现在哈特格林的丈夫也算是庄园的朋友,维恩上次暗示他看管好自己的药品,对方也没说什么,不过维恩想他应该是听进去了,因为之后再见面的时候,老伯爵整个人的状态都好了很多,不再是那副蜡黄憔悴的样子,至于哈特格林维恩也有阵子没在社交场上见到了,听说被送到娘家闭门了。
维恩觉得莫里斯不是坎森之流,正想提醒他多注意点公爵夫人的安全,一偏头,却看见莫里斯的嘴唇微张,不自觉地露出弧度很小的笑容,眼睛亮亮的,好像有星星在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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