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尔痛苦地抱住母亲,却觉得睡衣底下是一具骷髅。
母亲轻轻拍着安塞尔的后背,就好像小时候无数次为他顺气,防止他在睡梦中室息。“不要离开我……”安塞尔好不容易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却跟孩子一样无理取闹。
母亲轻笑一声,将下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不要放弃你的崇高,那是天堂的通行证,到那里去寻我……”
她轻轻在安塞尔额头落下一吻,然后躺回床上:“说好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闭上了眼睛,静悄悄的,连呼吸都听不见了。
安塞尔努力克制内心的悲痛,俯下身子,在她额头上也郑重落下一吻,声音嘶哑颤抖:“说好了。”
母亲突然睁开眼睛,笑容明媚,面色红润,语气轻快:“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我爱你!”
安塞尔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的,你还没说……”“我爱你。”母亲从善如流,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又痛苦地闭上眼睛,生气如潮水般地褪去,一颗纯白的灵魂要回到天父的怀里。
“我也爱你。”安塞尔含泪回答,仰着头看向半空,那里什么也没有,但他好像能在虚无中看见母亲的笑颜。
他相信那句去天堂寻她——只是仁慈的天父!
你已试验我的心,你在夜间鉴察我;你熬炼我,却找不着什么。我立志叫我口中没有过失。我的脚踏定了你的路径;我的两脚未曾跌落。为什么,我的心却常常痛如刀割,流离失所?
第122章 安塞尔(二)
前世,觥筹交错的招商宴会上。
安塞尔又一次被人打断交谈,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睛,礼貌地欠欠身,退出了交流的小圈子,端着酒杯向外围走去。
查尔斯正在那里喝着闷酒,眼睛红红的,他完全找不到和权贵们交流的机会。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这场晚会也像之前那些一样白来了,打点的门票钱都打了水漂。“怎么样?”查尔斯余光瞥见安塞尔走过来,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满脸期盼地询问道。
安塞尔幅度很小地摇摇头,和他并排站在一起,有些苦闷地叹了一口气,酒杯里的酒液微微随着手腕的转动摇晃,折射着烛火。
“你不是不能喝酒吗?”查尔斯的目光被折射的亮光吸引,很是担忧。
“根本没机会喝。”安塞尔无奈地笑笑,将还是七分满的酒杯举了举,放在身侧的桌子上。再抬头,正好对上查尔斯歉意满满的眼神。
“抱歉……”
遭受几次碰壁,这个高中老师从一开始的自信满满变成现在的自我怀疑。启动资金基本都是安塞尔提供的,而他在听说了安塞尔过去的一点点经历后,更是觉得自己的项目又拖垮了这个好不容易起家的年轻人。
“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安塞尔的声音很柔和,笑着的眼睛真诚无比:“万事开头难嘛。一切会好起来的。”
艾姆霍兹夫人的去世,是安塞尔生命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
在这个转折点之前是他轻狂恣意的少年时代,在这个转折点之后,他真正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而也是在这个阶段,他在爱丁堡遇到了同样失意的查尔斯,两个人一拍即合,打孔卡与差分机的概念应运而生。
他们辗转各个应酬酒局,就是为了拉到一笔投资推进这个项目,只是成效甚微。
恰巧听闻从法国来了一个有钱的贵族,想借着大英工业的迅速发展,在雾都建设一番产业。两人商讨一番,千里迢迢来到雾都,争取一个缥缈的机会。
坐在火车上,远远望着越来越近的雾都城市,安塞尔微微偏头,抵在玻璃床上,睫毛轻颤,眼里是化不开的怀念与哀愁。
二十岁那年,他回到雾都的时候,是多么意气风发,满心抱负。而现在,二十八岁的他近乡情怯,被命运磨平了棱角。
火车停靠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们找了个旅馆,换下身上灰尘扑扑的常服,穿上干净的西服,凑了些钱奢侈地租了一辆马车,向着希金斯伯爵的临时宅邸出发。
拿到这次入场券花了他们不少钱,查尔斯焦急也是在所难免的。
安塞尔只能安慰他:“他们不理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今天的重头戏是希金斯伯爵,我们只要能说服他,资金的问题就算是解决了。”
查尔斯点点头:“可是,他为什么还没有出现,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大厅里小丑们的滑稽戏引来一阵阵哄堂大笑,令忧愁的两人有些心烦。
“再等……”安塞尔在嘈杂之中抬高声音,伸出手搭在查尔斯的胳膊上,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鞋子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低下头,入目是一个红色的毛线球正停在他的脚边,红线拖得老长向前延伸着。
安塞尔心里一软,这种逗猫的小玩具令他想起了珍珠,想起了他在雾都的那些明艳又美好的岁月,但此时这些回忆都蒙上了一层薄雾,朦胧之中,一个身影像梦般悄然浮现。
安塞尔顺着红线抬眸,正好和趴在二楼栏杆上的维恩对视。
惊骇如同海浪,让他一脚踩空,坠进混乱的梦的迷雾中,世界瞬间失去颜色与声音,天地间只余下那抹红色的长长的线连接着尽头容貌艳丽的青年。
维恩……
安塞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维恩穿着丝绸的睡衣,半敞开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肤,蓬松的黑发随意地抓了抓,脸色红润,眼眸明亮,慵懒漂亮好像盛开在花瓶中的娇贵的花。
和形容憔悴,衣着朴素的自己已经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自卑惶惑的心情又一次抓住了这个骄傲的青年。
他大脑空白了一会,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笨拙地想要弯腰捡起毛线球。
就在这时,从维恩身后转出一个穿着礼服的金发贵族,安塞尔眼睁睁地看着他亲昵地揽住维恩的腰,自然而然地附身凑上。
在两人快要吻上的时候,安塞尔猛地闭上眼睛转开头,好像窒息一样地猛吸一口气,跨过红绳快步走开。
维恩推开笑嘻嘻的希金斯,再转身,看到的就是安塞尔决绝的背影。
“安……那个是不是伯爵……”查尔斯端着安塞尔的酒杯,紧紧跟上,忍不住地频频回头。“是……”安塞尔闷闷地开口,突然停住脚步,查尔斯猝不及防差点撞在他的身上。安塞尔面无表情地接过酒杯,脑海里还是刚刚那幕。我一无所有,又能给他什么呢?他眼眸暗了暗,仰头,将杯中苦酒一饮而尽。
“那个什么机器的事,我们还需要再商讨商讨……这期间,艾姆霍兹先生,就劳烦你待在雾都……”希金斯替安塞尔倒上一杯红酒,淡淡道:“如果没有住处的话,我可以代为安排……”
“这些不劳伯爵费心,我们随时准备着,伯爵尽管召唤我们就行……”安塞尔双手端起酒杯,露出舒心的笑容。
“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小小的交易想和你做。”希金斯抿了一口酒,”报酬方面能解你们的燃眉之急。”
“伯爵请说。”
“听说阁下擅长肖像画,我想请你为我的情人画一幅。价格我可以给五万英镑。”
安塞尔的笑容一滞,定定地看向坐在一旁的维恩,轻声推辞道:“我不知道伯爵从哪里听说的,但是我并不擅长绘画。我是商人,并非画家。”
维恩不解地皱起眉头,他好不容易才说服希金斯从安塞尔这里买画,却没想到被安拒绝了。“可是……”希金斯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过,托着下巴,笑道:“维维就是喜欢你画的……据我所知,你现在很缺钱吧,五万英镑不够的话,我还愿意再加……”
“抱歉。”安塞尔的自尊好像被他的话刺了一下,脸涨得通红,缓缓起身:“五万英镑伯爵完全可以找专业画家来,我虽然拮据,但并不想以次充好,昧着良心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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