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恩有些迷茫,像小猫听不清人说话那样微微偏了偏头。
安塞尔被他的动作可爱到,抬起手想捏捏他的脸,随即在半空中停住了,维恩疑惑地将脸贴上去,却被冰冷的手指冰了一个哆嗦,灵动的眼睛里瞬间充满委屈。 安塞尔忍不住笑了起来,手缓慢地向下,温存地搭在维恩的围巾上,然后帮他重新拉紧整理好。
“安……”维恩见他笑起来的时候,方才的疏离愤怒潮水般退却,心里也松了口气,看了眼后面跟着的工作人员,凑近了压低声音:“我只是觉得你这样会得罪很多人,以后的路就更不好走了……詹斯一个小小的工头,怎么有胆子吞下那么多钱……”
维恩的话很委婉,这也是他明明最早发现员工名单有问题,却没有直接明说的原因。
安塞尔点点头,眼神沉沉:“我知道。”他转身向门口方向走去,维恩以为他要回庄园去,赶紧跟在他身后。
“所以,在你刚刚回庄园的那会功夫,我写了一封信直接上告皇宫了。”安塞尔说得轻松得像喝杯水一样,“他们或许忘记这项工程的负责人之一是皇帝吧。”
维恩头皮发麻,话都说不利索:“有必要……闹得这么大吗?”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很正常的贿赂事件,却没想到安塞尔直接一封信捅到托雷那里去了。
老实说,上次的事情过去之后,他一直对托雷心有余悸。但他也能察觉到,托雷对安塞尔有些愧疚,安塞尔推脱生病没有去他的登基大典,他也没有生气,反而送了礼物来慰问。皇宫里发生了什么,维恩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这次安塞尔既然写了信,托雷就一定会插手这件事的。
“我一开始也觉得没必要,停工整顿一下就好了。但是……”安塞尔苦笑一声,从维恩手上拎着的包里掏出好几份信件:“我多事向上查了一点,档案还没收到,就收到了这些信,里面有自罪辞职的,有用撤资停工威胁我的,还有接到举报要对我进行停职调查的……”
维恩接过信,看了看名字,发现有些就是接下来几天视察的工地的负责人,有些职位爵位都高出安塞尔一截,他们执意阻拦的话,安塞尔如果不直接写信进皇宫,恐怕永远会被拦在中途,不了了之。
一时无力感袭来,让他有些说不出来话。
“闹得大吗?”安塞尔抬头看看没有星星的天空,将冻僵的双手放在唇边呵气,“那就是我的目的。”
“如果你想要试验一块钢板的硬度,那么最后都是以它的弯折告终。当我选择追究这件事,就做好了撕破脸的打算,没有回旋的余地。闹得越大越好,让托雷好好看看他将要接管的是怎样的国家;闹得愈烈愈好,这个时候谁伸手就查谁,非得把腐烂的树都连根拔起才足够。”
维恩直觉安塞尔的情绪不对劲,似乎从皇宫回来之后,他就把全部的心力金钱都投在下水道改建工程上,比前世更加狂热,如果不是维恩跟着照顾,他可能会把自己累到哮喘发作病倒才会罢休。
他给自己加的责任太重了。维恩只能想到这个说法,但却又觉得不止这些,眼前温柔男人的苦闷与无奈像没有波浪的暗流,他在其中沉没下坠,连睡在枕边的维恩都毫无察觉。
“我只是想,至少要做好一件事……”安塞尔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眼前浮现的是空旷宅子里的明争暗斗,是阴暗地下室中的眼泪与枪响,是按在枕头上青筋突起的手掌,是胡乱挣扎蹬动的双腿,是熊熊燃烧的火与雪地上的血,是忽明忽暗,似笑非笑的狰狞面目,旋转着,扭曲着,嘲笑着他的无能。 维恩知道,他的下半句是“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是啊,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安塞尔的视线一直看着工地大门那里,此时突然轻笑出声:“看来今夜,有很多人睡不着了。”
皇家调查队的骏马已经从皇宫的大门飞驰而出,奔向雾都的各处工地。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维恩眼睁睁看着周围慢慢亮起,安塞尔一步步迎着光亮前进——门口不知何时停了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仆人们正手提提灯从上面下来,掀开马车帘子,恭敬地等着他们的主人下车。
摇晃烛火中,维恩能看见那些贵族恼羞成怒的表情与慌乱的动作,往日的傲慢与沉稳消失无踪,就好像被踩到尾巴的狐狸,露出自己的尖牙。
安塞尔站定,手撑着手杖,拇指上蓝宝石扳指折射着深邃的光芒,他的表情平静郑重,站得笔直,缓缓摘下斗篷的兜帽,束在脑后的金色长发被风吹起。周围的火光簇拥着他。
“睡不着正好,我们都醒一醒。”
桌上摆放的文件摆设被猛地扫落,墨水瓶与石膏像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
“荒唐!”托雷看着被清空的桌面,还不解气,攥着拳头狠狠砸在实木的桌子上,怒吼道。
面前被连夜召见的大臣们一个哆嗦全部都跪了下来,噤若寒蝉。
“你们的胆子真够大的……”托雷指着他们,双目赤红,“这种国库直接拨款的工程你们也敢贪污,还层层剥削,给你们一片海,你们是不是最后就剩一杯水?”
“若不是有人告诉朕,你们还要将朕瞒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觉得朕新皇登基,昏庸无能,一无是处,看不出你们的小把戏。若是先皇还在,你们敢动这个心思吗?说到底,还是瞧不起朕!”
托雷登基之后的日子也是烦闷不已,大臣如同散沙各怀心思,民间谣言四起,政务多如雪花,还总是有人在旁边喋喋不休进言,对他想做的事指手画脚。他战战兢兢,宵衣旰食,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他知道罗切斯特还在暗处看着他,如同潜伏的蟒蛇一般,随时准备将他绞杀吞下。
唯一纯粹些的朋友威廉也在几天前向他辞行,前往西印。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我还是想请求陛下在我离开雾都的时候多多照拂我的家人们。”威廉垂着眼睛,情绪低落。
“我们之间不必说这种话,我们……”托雷的话卡在嘴边,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保证有多么可笑,他可是刚刚为了皇位为了找不到影子的遗嘱,将关系好不容易好转的发小囚禁起来的人。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配不上这个位子?”托雷闷闷地开口,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血液全部上涌,脸涨得通红,紧张地等待一个回答。
“本来就该是由您来继承。”威廉坦率地回答,“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
托雷欲言又止,威廉没有别的话要说,起身告辞,他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此去危险,爱卿当以身体安危为重。”
威廉点点头,转身离开,外面的雪光透过长廊的窗子照亮他半边脸,清透的天蓝色的眼睛中波涛汹涌。
威廉走到门口,和等在那里的父亲对视一眼,一步踏出,便从温暖的皇宫走进飘雪的冬季里。
“威廉!”
身后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对他名字的轻轻呼唤。
威廉回过头,只见托雷穿着单薄的花边衬衫,畏惧外面空气般地站在大开的门口,嘴唇颤抖地扯出一个笑容:“我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皇帝的,你相信吗?”
威廉突然难过起来,雪花好像飘进眼睛里一样,视线模糊不清。
托雷从小就一直被锁在家里,长大之后依旧没有自由出行的权力。
威廉突然想起来在很久远的童年,他骑在墙头,将锁在大公府里的托雷拽上来,安塞尔和法瓦尔在墙外伸着手接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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