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早,这还不到中秋。”沈如笑笑,“到时候晒桂花,你可别懒。”
半晌没人回话,老太太头一歪睡在了阴凉里,沈如随手在她肩头搭了件薄披,独自进了厨房忙碌。
她提着食盒上楼,推开门进入一间安静的空房,将半只花雕鸡和一碗热气腾腾的三虾面放到干干净净的祭桌上,再小心翼翼清掉香灰。
她盯着灵牌上的字,不由悲从中来。若是还活着,今日便是他的二十岁生辰,也不知这对苦命的母子有没有在轮回里重逢。
她正发楞,木门被轻轻叩响。
“嬢嬢?”一颗小脑袋从门缝里挤进来,是翠金的女儿,兰儿。
沈如招招手,将她招到身边:“过来给你阿绫哥哥上柱香吧,今日是他生辰。”
小丫头点头,接过飘细烟的线香,煞有其事对着灵牌鞠了三个躬,踮起脚,将线香根部埋进雪白的粉末正中。
沈如跟在她身后下楼,扶着把手走得小心生怕摔了,岁月不饶人,她如今也到了摔一跤要躺三月的年纪。小姑娘早三蹦两跳,站在楼梯下头仰着小脸等她了:“嬢嬢,你来教我绣荷花吧!”
兰儿快六岁,半年前也开始学着拿针,每日抱个巴掌大的小手绷在绣庄里晃,一整天也绣不出几针。沈如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她不算快好料子,与她阿娘一般,心思急,不专注,也坐不稳当。
刺绣这一行当说难不难,潜心练上个一两年,谁都能照葫芦画瓢绣出个花样来。可要绣出精神气韵,却是不简单,就好比丹青,好比书法,写写画画有手就可以,可技艺登峰,挥洒自如之人,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去找你阿娘教你。”沈如唏嘘一叹,“就你那两下子,少来烦我。”
小丫头撇撇嘴:“嬢嬢又嫌弃我……阿娘被人叫走了,半天没回来。”
“叫走?叫去哪里?”沈如一愣。
“不知道,方才外头来了辆马车,我看见阿娘上去了。赶车的人看着好凶,下巴上,手上,都是疤……我怕,不敢过去……”
沈如一惊,暗叫不好,兰儿提的这人,她先前见过。
半个月前,就是这么个凶神恶煞的人,赶了马车停在绣庄外头说想与沈老板一见。
当日出面与沈如商谈的是个桃李年华的姑娘,似乎是姓袁,带了口木箱说是慕名而来,专程与绣庄谈一笔生意。
沈如心下奇怪,玉宁的绣庄越开越多,她如今上了年纪自己做得少,带着几个资质普普通通的徒弟维持绣庄生计罢了,声望早不复从前,除了那些个老主顾,怎么还会有人慕她的名。
她将信将疑蹲到木箱前,力气一沉掀开盖子,眼前倏而一亮。
箱子里头装了满满的淡彩丝线,烈日下异常耀眼,光泽几倍于普通丝线。
一旁的翠金惊讶地“啊”出了声,忍不住好奇凑上来,啧啧赞叹。沈如垫着帕子捏着丝线凑近了才发觉,这丝不是彩的,竟是乳白色,但自然光泽中伴有或粉紫,或蓝紫的淡淡晕彩,类似蚌壳的内部,团成一团,其色彩甚至能媲美成色不错的珍珠,稀奇至极,她入行几十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沈如轻轻将这彩丝放回原位,若有所思。
玉宁大大小小的桑园不下百座,蚕农,丝线行,染坊,她多多少少都有些来往,所以这丝定不是出自本地:“敢问姑娘,是从何处而来?又是如何染色才有这般特别的光泽?”
“沈老板,我从素阳来,家住在鹤眠山下的湜南镇,丝线是我家的蚕棚自产。”袁姑娘莞尔一笑,“不过,这丝线并未经过任何染制工艺,天然便是这样。”说着,她掏出两颗蚕茧递给沈如,薄圆的茧衣在掌中轻轻滚动,柔光流转。
“嘶……是沈某孤陋寡闻了。只知素阳府以云雾茶与制盐闻名,倒不知,桑蚕竟产如此佳品。”她仔细检察蚕茧,的确未发觉染色痕迹,珍珠般的光彩果真是浑然天成,“敢问姑娘,是想怎么个合作法?”
“不瞒沈老板,这丝线是头一批新货,眼下天下只此一箱,如今悉数交由沈老板。要绣什么,怎么定价,听凭您做主,销了货之后,我们五五分成便是。”
沈如一惊,抬眸扫了一眼笑盈盈的年轻姑娘,不自觉挑起眉:“五五分成?”
“是,另外,我家中正在以此丝绣制一曲面屏风,中秋那日,想以沈老板与绣庄的名义,赠与春风楼。”
“以我的名义?”原本沈如还在惊喜这稀罕的丝线,一听这话心里顿时犯起了嘀咕。她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何况他们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先货后款五五分成已是离谱,居然还要借她的名义施恩赠礼。
春风楼是玉宁最红火的酒楼,正搬迁整修,八月会重新开张,她一个久居素阳的小姑娘怎会这么清楚?这当中定然有些算计。
正所谓无奸不商,沈如扶着箱子起身,问得不大客气:“姑娘怎么就奔着我这小庙来了,不如先去问问更大的绣庄布行?我这里承蒙老主顾不弃,勉强为生,不保赚的。”
“久闻沈老板手艺好,人也诚信爽快,沈氏又是玉宁老字号的绣庄,有口皆碑。”袁姑娘丝毫没介意她的拒人千里,反倒相当坦诚,仿佛与她熟识已久。
“袁姑娘远在素阳府,竟也认得沈某?”
“……这……”袁姑娘一愣,不由自主扭头看了那赶车人一眼。
沈如心中一沉,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她宁愿谨慎些,也不愿为了钱而惹祸上身。尤其是这两年,玉宁的丝织行当乱象频出,谁知这是不是哪家竞争者有心设局。这姑娘年纪轻轻不像是有什么城府,始作俑者必然另有其人,按兵不动才是万全之策。
“姑娘还是不要着急下定论,玉宁的绣庄绸缎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至少货比三家嘛。”
说完,她抬抬手示意对方自便,转身回到厅堂。
这一晃半个多月过去,莫不是对方按捺不住回来找晦气了?
沈如着急忙慌穿过院子,经过前厅里一张张绣绷,往大门外赶过去,几个年纪不大的绣娘纷纷放下手里的活望向她着急匆匆的背影,更有好奇的干脆和兰儿一起,追出门外一探究竟。
才出绣庄大门,沈如一眼便看到了当日那位袁姑娘,她正扶翠金下马车。
再看翠金,丝帕按在脸上拭泪,这才没一会子功夫,双眼鼻头都哭得通红。
“翠金!”沈如喊她一声,生怕她受人欺辱。
翠金闻声抬头,看见她竟忍不住瘪了嘴,眼泪哗啦重新涌了满脸:“老师……老师……”她三步并两步冲到沈如面前,抓着她的手泣不成声,“他……他……”
“嗯?”沈如一边将她护在身后,一边如临大敌抬起头,“哭什么,不怕,有我……”
她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僵住了。
车厢里钻出一道修长的身影。那人着淡青素绡披风,隐隐透出里头的银白直裰,全身除了一只簪和一把扇再无配饰,俊雅出尘,那张脸更是叫人见之忘俗。
他轻盈地迈下马车站定,而后远远望向沈如,明眸中兴起一丝波澜,转瞬即逝,化成一抹淡笑,少年人脸上常见的青涩莽撞被岁月悄悄带走,留下淡然沉静,一身从容。
沈如浑身巨震,一瞬间心跳都恍惚停下,眼前随之一黑,被哭得梨花带雨的翠金一把搀住才堪堪站稳。
伴着身后几个小姑娘兴奋的窃窃私语,他一步步走近,对着呆若木鸡的沈如拱起双手,深深鞠了一躬,久久没起身。
“老师。”
“你……你……”沈如盯着他的脸,目光锁定在那眉间一点朱砂上,心中汹涌澎湃,一句整话都说不出口,与翠金一样,当街眼泪便落下来,“你……你怎么……”
“阿绫哥哥!”还是兰儿率先动了起来,小丫头飞扑过去,被一双臂弯稳稳接住。
阿绫站在暌违三年多的绣庄门前,熟悉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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