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珩泪眼模糊,他猜到了瑞和帝的疑问,俯身在父亲耳边轻轻道了一句:“父皇,此处是广茗山。您还记得么?”
那年秋天,阿绫正是丧命于此。
第115章
云珩没有诛云璿的族,只是在处斩他后,将他的家眷贬为庶人,男丁流刑,修皇陵二十年。
新君守孝以日易月,满二十七日便可择日举办登基仪式。
有大臣谏言,望皇上能尽快办一场选秀,纳入新妃嫔,充实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可云珩想都不想便否决,只留下一句:朕有皇后足矣。
这句话没过多久便传遍天下,百姓中有人盛赞皇上专情,也有人猜测,是不想留下子嗣争储的后患,重蹈先皇覆辙。
登基大典那日恰是云珩二十四岁生辰,阿绫一早吃了碗阳春面,坐在院中翻看账簿。
素阳绣庄的营收比他预想中还要好,短短数个月,账面就能媲美玉宁老店。
可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要不了一年半载,只要发觉这行当能赚钱,很快就会有竞争者出现来分一杯羹。不过他手上还握有唯一一片能产银毫桑叶的桑园,未来几年内都无需发愁生计。
就像元宝常说的,他是有些财运在身上的……可也只有些财运了罢了。
咚!
远钟猝然响起,阿绫的思绪被打断。
这是午时新皇登基各地寺庙同时鸣起的庆钟。
熊毅刚从外头遛马归来,赶忙伸手按住马颈安抚。
待马儿安定下来,他拴好马,缓缓走到阿绫身边,似乎每一步都百感交集,两人对视半晌,同时笑了,笑得如释重负。
这三年多,他们活得束手束脚,小心翼翼。
阿绫深深呼吸,抬头望天,目光追着天边一朵薄云往北方游走:“……熊毅哥,我们好像自由了……”
熊毅点头:“是。”
“以后回去玉宁,我再也不必总躲在绣庄里不敢抛头露面,凡事都只能让元宝和翠金姐替我出面,生怕被旧人认出。”他收回目光,看着熊毅,“我还可以在天碧川附近买一座宅子,堂堂正正过后半生。”
“对。”
“所以,殿下……不,现在是陛下了,当年他交给你的差事,到今日,总算是办妥了。”阿绫感念地笑笑,冲他深深鞠躬行礼,“这些年,辛苦了。若你想回京复命,阿绫有个不情之请,请还千万不要对皇上透露我还活在世上。他若问起,你便说当年一是差事没办好无言面对,二是担心活着回去遭先皇杀人灭口,所以隐匿了行迹。他看到你的手,必定不会怪罪。”
熊毅一愣:“所以,你不回去?”
阿绫缓慢地摇摇头,近一个月他都在思虑此事。
夜里久违地睡不着,睁着眼就能看到云珩见他欣喜若狂的样子,那人还会不会像多年前那样,不顾一切要与他厮守?可思来想去,不论答案是什么,他都越想越怕。
“他如今是一国之君,与皇后鹣鲽情深,膝下皇子公主环绕,若我这时候冒出来,算是个什么身份?皇后要如何自处,他的儿女会如何看待他?朝臣们会怎样声讨?百姓又会怎样议论?”
“可,公子你不是不求名分么?”熊毅问道,“既然不求名分,那就无需册封,那些王公大臣与黎民百姓都不用知晓……”
“所以,熊毅哥的意思是,我回去之后,要继续避人耳目地过活,藏匿行迹,做个深宫里见不得人的脔宠,一辈子不得自由么?”阿绫坐回石桌旁,倒了杯茶,“得知先皇驾崩那日,我其实动过回去见他的念头,可冷静下来想想,那种日子根本过不长久的……何况,我都‘死了’这么久了,说不准他早就接受现实,放下我了。如今,他好好活着,我也好好活着便够了。他走到今日,坐上皇位,是拿多少人的命换来的,我怎么能再搅浑水,做他身边的隐患,搅他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日子,让他余生都不得安宁。”
阿绫低头苦笑,这话听着像是上年纪的人才会发出的感慨。
可他也好,云珩也好,早都不是当年感情用事的少年了。
阿绫神色如常地笑着:“熊毅哥,你若想回京,不必顾念我。”
熊毅一愣,看着自己的右手,虚虚握了握,也跟着笑了:“算了吧。我这个样子,就算回去也做不成侍卫了,且说谎总归煎熬,不如跟着公子赚钱,你说得对,大家都好好活着就行。”
“跟着我?”阿绫一抖手腕,甩开了手中的扇骨,不紧不慢摇晃着,揶揄道,“还是,跟着我们元老板啊?”
“……都一样。”熊毅撇开眼。
“这怎么会一样。”阿绫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忍俊不禁,“说真的,你和元宝这事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去?入了秋我要去一趟玉宁,不出意外回来之后就要着手开绸缎庄的事,到时候可没工夫管你们。”
“啧……不是我想拖……”熊毅无奈,“是元宝说不着急,想先赚钱再说。不过我猜,是因为当年他爹那德行叫她对成亲有些抗拒,所以我不想催她,眼下这样也挺好的。”
“那行。你们自己商议吧。”阿绫啪一声合上扇骨,走到门前解下拴在角落的白马,“我去桑园看看,差不多该结新一批茧了。”
阿绫跨上马背,摸了摸白马的鬃毛,普通的马没有霜月那样柔滑的毛皮和强健的体魄。
当年逃走的时候,他怕惹人怀疑,狠心将霜月留在了马车边,也不知它是自己跑了,还是被人寻到好生养起来了。
*
夏末雨水太过丰沛,云珩心里一阵阵不踏实,于是督促工部去仔细巡查南边各府的河务,防患于未然。不过十几日,钦差们纷纷回报,由于先前的官员偷工减料从中牟利,至少六七处河堤需得重新整修。
云珩拨了银子依旧觉得不放心,下了朝他翻找出近三十年的雨水记录,对比下发觉今年秋汛若不重视,有很大几率发展成大灾。于是他干脆挪去了行宫,亲自坐镇,替来来回回传递消息省下了千里路程。
果不其然,处暑刚过,南方沿河几府同时传来了汛情,好在河堤整修加固及时,暂且没出什么不可控的灾情。
他在钦差的陪同下,亲去灾区巡查验收河务之事,还顺道看望了集中被安置的百姓,承诺减免受灾情影响地区的农税,并严查抚恤金的发放,以防有人中饱私囊,这一忙从六月末直忙到八月才得以片刻喘息。
江南的秋夜湿润,云珩坐在行宫的御花园里,举头望月,月亮凸着,离满月只差弯弯一牙。
“皇上,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咱们不回宫?”四喜展开披风,搭上他肩头。
“玉宁的中秋,似乎十四就开始了……会有船集。”他目光虚虚望着远处,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四喜,你去过船集么?”
四喜摇摇头:“没,好些年前,奴才陪您去玉宁府逛过一次,不过没敢等到天黑就走了。”
“是他考进织造局的时候么?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云珩闭上眼,“船集很热闹的,比京城热闹。河川边的风很舒服,不像京城那么干,那么硬……大家说起话来都温声细语的,在街边买些甜滋滋的吃食,吃完了,还会在河里放一盏灯……进京之前,他每年都会放……”他顿了顿,忽而睁开双眼,“四喜,我想去给他放一盏灯。”
“那,奴才这就去安排。”
盈月当空,一条条小船排泊在天碧川河岸边。
街上摩肩擦踵,四喜紧跟在云珩身旁,他提早安排了十几个着便装的侍卫,有的在茶馆二楼居高戒备,有的不远不近混在人群里,云珩虽觉得这太小题大做,却也听之任之。
他捧着一碗桂花糖芋苗坐在川边,据说这摊子是开了二十年的老字号。
木棉按住他的手,多此一举地掏出丝帕,将银勺子放入碗中。
云珩盯着小碗良久,如今云璿死了,似乎也没什么人想对他不利,银勺子取出还是光洁铮亮的,可他却把碗推给了木棉:“算了,我吃不下,你尝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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