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铺子之前,他从怀里掏出白玉扳指套在拇指上,又展开光彩夺目的贝母扇骨。
早一个月前他们便与绣庄隔壁的胭脂铺子谈妥了价格,付了定钱,今日付完尾款拿到房契,便要着手将胭脂铺改成绸缎庄。
他带着才从票号兑出的,满满一盒热腾腾的银子进屋,不想胭脂铺的老板娘竟看也不看一眼,满脸尴尬地掏出先前他付的五十两定钱,猝然反悔说铺子不卖了,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绣庄开张这大半年,他们邻里间明明相处和睦,这老板娘时不时来串门,常常送元宝她们些胭脂水粉之类的小物,阿绫自然也要礼尚往来,上个月才亲手绣了个醒狮肚兜给她腹中那尚未出世的孩子。
中秋前,阿绫开始在附近寻合适的铺子,得知老板娘想卖掉铺子回家养胎,他第一时间放弃了其他在谈的铺面,开出了个好价钱给她,两人一拍即合,对方欣然收下了他的定钱。
谁知长久的以诚相待,换来的居然是事到临头的反悔,老板娘趁他中秋离开素阳的这几日,竟将铺子卖给了旁人,只等过些日子就交接。
阿绫再三询问对方为何忽然毁约,可她闪烁其词吞吞吐吐,并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算再怎么无奈不满,面对着身怀六甲的妇人,他也只能作罢,将银子又原封不动拎回了绣庄。
“什么叫不卖给我们了?她不是都收拾好东西要回老家了么?”元宝得知交易取消大为震惊,“所以是为什么?”
“……没说为什么……”阿绫重重叹了口气,“我猜,是别人给的价更高吧。”
“不对啊,她若嫌不够赚,要么早说不卖,要么再议价就是,哪有下了定钱再反悔的道理。”元宝皱皱眉,起身就往门外冲,“这里头铁定有事,我去问她。”
“别。”阿绫拦住她,“不着急,看着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们稍安勿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耽误了绣庄出货,我先去一趟吉康街。”
元宝一愣:“你要去元闲阁?我陪你……”
“不,那地方你不要去。”阿绫果断摇头。
吉康街离他们不算远,是饭庄酒肆和客栈聚集之处,今年孟夏才开张了一家乐坊,东家正是杨清泽杨大少爷,据说乐坊里的乐妓舞妓众多,都是他亲自从别处挑来的,各个能歌善舞姿色过人,只不过,卖艺不卖身。
阿绫站在玲珑坊门前踌躇半晌,终于还是迈进了这烟花之地。
“哟,这位公子脸生啊,一个人还是等人?”乐坊的管事迎上来,眯着眼,目光从他头顶的簪子打量到衣装,最后落在那枚玉扳指上,恭恭敬敬问道,“今日是想听弹琴唱曲儿?想吃些什么?有指名的姑娘么?”
这地方的花费普通人可吃不消,专供官宦子弟和杨清泽这般的纨绔享乐。阿绫庆幸自己今日穿着打扮够隆重,歪打正着免了被人轰出去,他冲对方摇摇头:“不,在下专程来拜会杨公子,敢问他眼下可否有空闲?”
“阁下……是我家公子的朋友?您贵姓?”
“免贵姓宋。”
“宋公子请稍安勿躁。”
阿绫目送他上楼,站在一边等。这厅堂四周一圈都是垫高的小格间,以彩色纱绡与大堂隔开,鞋子歪七扭八丢在纱幔外,舞娘婀娜的影映在轻纱之上,有阮声,有歌声,有笑声,有杯盏叮当。
该说不说,小曲唱的的确好听。
袅袅余音,未必不如宫中伶人,当年他也是进出过嗥天殿的……
他不知不觉出神,杨清泽咚咚咚从楼上奔下来都没发觉,人杵到眼前来惊了一跳,忙收回思绪。自打中秋回来,他就频频陷入早已尘封的回忆里,难以自控。
“今天吹的什么风!阿绫你怎么来了!快快快,跟我上楼来坐。”
他这么一喊,隔间里的人好奇地掀开了纱帘。
“哟,杨大少爷,嗝……这位又是你从哪儿找来的妙人啊?是会弹琴,还是……嗝,唱曲儿啊?”有醉眼朦胧的纨绔倚在陪酒姑娘的怀里,肆无忌惮打量着阿绫,还不忘朝他高举起酒壶,“进来陪我们喝几杯吧。”
“是啊,杨大公子。”有人帮腔道,“还以为你这两年不好这一口了,我呸。藏着这么个玉一样的美人,舍不得给哥几个介绍介绍?我们京城可……见不到这么水灵的……”
阿绫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在胸前默默摇晃扇骨。
杨清泽见他脸色不好,扯下腰间玉佩便冲那几个东倒西歪的砸了过去:“闭上你们的嘴!”他伸手拉阿绫想带他上楼去,“别理他们。”
阿绫不动声色一躲,让杨清泽抓了个空。
他心里愈是乱,就愈发要清净,尤其此处每个人的目光都不单纯:“杨公子,方便的话,随我去元闲阁一叙?若不方便,那在下改日再……”
“方便啊怎么不方便,走走走。”杨清泽接过舞姬替他捡回的玉佩挂回腰间,搡着阿绫走了出去。
“你别理他们。喝醉了说胡话,不是成心的。”出了玲珑阁的门,杨清泽有些不好意思。这几年也不知是他真的长大懂事转了性,还是有的没的统统玩腻了。他不像先前那样无状,倒是收了心在杨家的生意上。
“无妨。”阿绫懒得计较这些事,不过被占几句嘴上的便宜罢了,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他脸皮也逐渐厚了。
“不过,你主动来找我,这还是头一遭吧。”杨清泽抿了抿嘴,一脸受宠若惊。
阿绫抬了抬胳膊,将他请入元闲阁后堂,吩咐人看茶。
“不瞒杨公子,今日,其实是有事相求。”
“哦?”杨清泽隔着桌子,玩笑似地执起扇子要挑他下巴,“新鲜啊,是终于发现我的……哎别!你那扇骨又冰又硬,敲人疼死。”
阿绫无奈笑笑:“是铺子的事。”
杨清泽闻言收起笑意:“是……那胭脂铺子不卖给你了吧?”
果然,他找对人了。
素阳首富家大业大,除了主业炼盐贩盐,几条商街上都分布着他家的商铺。杨清泽这两年正学着当家,想必对这些商户的事了若指掌。
“是。”阿绫垂眼摇头,“我这里织机和织匠都老远从玉宁拉过来了,却莫名其妙被人毁约。”
“咳……咳咳。”杨清泽盯他不眨眼,不慎被口水呛到,清嗓子耸肩,“也不算莫名,你得罪人了呗。”
阿绫一愣。
他与熊毅身份特殊,这些年行事向来低调谨慎。来素阳四年多,前两年里除了替杨清漪和她那些富家小姐们零星绣些绣品,几乎都窝在鹤眠山上种桑养蚕。去年开始张罗绣庄后才陆陆续续结识些人,大多也只是见面点头,没有深交,台面上的事他多交由元宝出面。
他们向来不怕吃亏,不与人争长短,到底会得罪谁?
“行了,别瞎猜了。”杨清泽呷了口热茶,“是葛老板,他亲自出面截胡了铺子。起先老板娘不愿意,他便恐吓人家说要是敢把铺子卖给你,就是跟他们葛氏作对,日后便再不要想着在素阳谋生。”
“可是……为何这样突然?早前绣庄开张,他也不曾为难啊……”
“先前他觉得你们年轻,便没放在眼里。结果这才半年多,不单全素阳的姑娘小姐都爱往你们绣庄里钻,影响了他家的成衣生意,现在连那些做生意的铺面,甚至是知府老爷家都要跟你定那珍珠丝屏风,眼见着风头越来越盛。况且刺绣也就罢了,你竟还要再开一家绸缎庄,实打实算是生意上的对手了,若是就这么让你做成了,他的布行还如何一家独大?”
“是他自己贪心,难不成他还指望世世代代都是他们葛氏布行垄断素阳的丝绸生意?”
“他还真就这么想。在你之前也不是没人想分这杯羹,都被他使手段挤兑走了呗。他这么多年的老字号,上头自然是有人照顾的。”杨清泽放下杯子,砸了咂嘴,“你这茶是去年的啊,我赶明叫人送今年的新茶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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