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太子身边的那个叶书绫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他该是安定的,满足的,不论何时都带着浅淡清澈的笑意,哪怕是前朝的天塌了,只要看到他,太子的眉头就能舒展开来。
可如今,熊毅几乎习惯了他这怅然的表情。
“阿绫公子,咳,怎么还不睡?”他从下午喝了药一觉睡到这会,嗓子还是哑的。
阿绫正发呆,他忽然开口,被吓得一哆嗦,警觉地夹紧了手臂,半晌才放下针线手绷,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送到他手中。
“公子,我的伤没大碍,你快些睡吧。”熊毅看一眼窗子,看不到月亮,说明月已走过中天,时候很晚了。
“没事……我不困。”阿绫坐回去,又猛然转头,“是不是烛光太亮了,你睡不好?”
“怎么会。别说是有光了,过去在战场行军,有一块石头靠一靠都能睡着。”熊毅沉吟许久,他是个粗人,提刀打架,侦查刑讯可以,但安慰人这种细活他实在做不来。可屋檐下除了他们也没有旁人,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公子,我好歹比你年长几岁,若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可以说出来,我虽不一定能开解,可只要说出来,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少年愣了愣,缓缓转过头:“我……”
阿绫不习惯抱怨,也不想在任何人面前示弱。从小大的,他只习惯不要给别人添什么麻烦,习惯让自己活得体面一些,不要被别人看轻了。
可他如今总怕自己哪一日承受不住,忽然就疯怔了。
睡着了是梦魇缠身,恶心,惊惧,自责。
睡不着更难受,藏在心底的思念最爱攀附夜晚,趁他半梦半醒,携着所有沮丧,孤独,委屈一次又一次击溃他。所以他轻易不让自己闲下来,最好忙到睁不开眼,倒头便失去知觉,省去漫长的入睡过程,少受些折磨。
“熊侍卫……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怕么?”他思量后,觉得能对熊毅诉说的,也只有这个了。
“其实记不太清了,得是十年前了吧,我打小长得壮实,十三四岁就被挑进驻北军中。”熊毅眯起眼回忆着,“可近二十几年,边关一直是安定的,那些关外部族与我们势力实在太过悬殊,所以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一战,小乱子而已。那年刚好北境外的某个部落换了新首领,他为了树立威信,开始频繁骚扰我们边境的城镇,屡屡得手后,更是纠结联合其他部落,拼尽全力占了我们一座城。不过,没花两三日我们便全歼了他们,把城抢回来了。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不知道怕,觉得杀敌人跟宰猪宰羊没什么区别,刀一劈一砍一捅,杀得与我同队的老兵们都有些怵得慌,睡觉都不敢挨着我……反倒是后来,十七八岁升到校尉时,开始畏首畏尾,少了那一股子拼杀的劲头……”
阿绫听熊毅讲了许久,虽说这些略显无趣的过往并不能冲散他心中无穷无尽的愧疚,可却能排解寂寞,他专心听故事的时候,便不会胡思乱想。
“公子,去睡一会吧,不能一直熬着。”熊毅提醒他。
阿绫惊觉,回头看窗外,天边隐隐泛白,转眼就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他慌忙起身:“熊侍卫,你快躺下吧,我这就回去。”
熊毅无奈叹了口气:“以后不要叫我侍卫了,引人生疑,叫名字就成了。”
阿绫替走到窗边吹熄灯台,在昏暗月光里呆立了半晌才缓缓道:“熊毅哥……其实,我该对你说一句对不起。好好的五品侍卫做不成,大好前途被我拖累,东躲西藏有家不能回……”
“我是太子殿下的侍卫,为殿下办差是应当的,如今只是差事未了。”熊毅笃定道,“公子宽心吧,太子殿下,不会永远是太子殿下的。”
这话像往他心湖里丢了一颗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却又迅速恢复平静。
眼下谈这些都是痴心妄想,先活下去再说吧。
半月后,一架马车停在面铺门前,杨家小姐如期而至。
她着一身娇嫩藕粉,引得行人侧目,又纷纷被小厮怒目瞪回去。
已经过了早饭时候,铺里没客,阿绫靠在窗边被柔和的日光撒了半身,耳边是后厨传来的一阵阵水声,瓷碗碰撞声与姐弟二人的闲聊掐架,好不惬意,他不禁闭目打起了瞌睡。
“咳咳。杨小姐,喝茶。”元宝的咳嗽声惊醒了他,他一睁眼,杨家小姐赫然已经坐在对面,正目不转睛盯着他。
“杨小姐……”阿绫忙起身赔礼,“抱歉。”
“真的睡了啊?”小姑娘甜甜一笑,毫不在意,“是绣扇累着了?”
阿绫摇摇头,从怀中取出软绫包裹的绣片,轻轻一抖,展开在姑娘面前。
杨姑娘一惊,眼神跟着一亮,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捏上了绣片两角。
秋风阵阵,薄纱轻动,这新绣的扇面虽然不似之前那把宫扇银光闪闪,但飘逸的紫藤周围却多了星星点点的花瓣随风飞舞着,少了几分华贵,却多了先前没有的灵动感,配年轻姑娘再恰当没有。
“这好漂亮!你真的会绣啊!”她惊叹道,翻来覆去,爱不释手,又捧到眼前深深一嗅,“唔,还有茉莉的味道……宋公子还给它熏过香?”
“呃……嗯……”阿绫支吾一句蒙混过去……这活磨磨蹭蹭今早才做完,香脂的味道还没散掉。
可毕竟对方是个姑娘家,看她欢喜的样子,他也不好意思说这味道不是熏香,“小姐满意就好,那,扇子的事我们到此为止?万望日后,不要为难我朋友……”
“那是自然。不过,”杨小姐话锋一转,“这件事了了,我们可以谈谈别的事吧?”
“……小姐……不会是想出尔反尔吧……”阿绫警觉。
“不是要为难你,也不叫你白做。你这个紫藤,能再给我绣一条云肩吗?原本是想去玉宁绣的,可先前找好的师傅上个月进了织造局,不许接私活了。其他手艺好的师傅都要重新排期,早也要两三个月之后了,前几日爹爹说过年要带我进京城玩,那边的官家小姐眼睛都长到头顶去的,她们个顶个织金带银,我可不想穿旧的,平白遭她们作践。”
见阿绫为难,杨小姐赶忙补充:“价格你开!我绝不二价!也不着急!入冬前给我就成!”说着,她掏出枚小银锭,可怜兮兮地盯着阿绫,“诺,先给你五两做定钱,绣完了之后再给五两,成吗?”
沉甸甸的银子拿在手中,谁能不心动。出门在外,做什么都要钱,虽然熊毅说伤好后去找工,可那只手能不能恢复好尚未可知,何况他怎么好意思白白靠人家卖苦力。
但,十两银子是不是也太多了?没想到素阳的高门大户居然这样舍得本钱,放在玉宁,绣一件云肩,连着绣地绣线在内,手艺再好绣工再繁复,也不过四五两银子就顶了天,何况她还说料子已经裁好了,如此看来,丝绸刺绣行当在素阳的赚头,比玉宁要大得多啊……
趁他出神,杨小姐嫣然一笑 :“宋公子,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啊?杨小姐……”
“别小姐小姐的,我叫杨清漪,我哥和我爹爹都叫我清漪,你也可以这么叫。”
听到这话阿绫一惊,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也无意与对方深交。可这杨清漪显然不这么想,她一屁股坐到阿绫身边:“宋公子,你是元老板的朋友,我怎么过去没见过你啊?听说,元老板过去在玉宁呆了好多年呢,你说是做刺绣行当的,手艺又这么好,是玉宁人吧?我跟爹爹去过几次,玉宁人杰地灵,男人女人都好看。”她胳膊支着下巴靠在桌边看阿绫,嘴里连珠炮似的发问,阿绫一句嘴都插不进去,尴尬至极,“我爹说,玉宁是京城外最富庶之地,那你为什么会跑来我们素阳啊?哎对了!公子贵庚啊?”
阿绫没答,不动声色向后躲开,想与她保持着距离。长这么大,他最应付不来的就是姑娘,尤其是这样单纯又奔放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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