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病怎么不在家休息?”
“都是小病,哪能因为这点病不出摊啊?一天流水不得挣回来?”她口罩刚取下来,话说得急,一下呛着冷风,猛地咳嗽起来。
祝余连忙给她顺背,“你回去吧,我来做。”
“你做什么,赶紧回去学习!你是做这种事的人吗!?”
祝余不由分说把她强按到带来的小凳上,又把带来的药冲给她喝了,自顾自忙活起来。中午客流多起来,他手脚不快,他妈嫌他慢叫客人干等,又急匆匆把他挤到一边。
一点多的时候,他妈接了个电话。
是他舅妈骑摩托车逆行和公交车撞了,没戴头盔,听他舅舅在电话里说,好像是脸上划了条大口子,破相了。
他舅舅是个很窝囊的男人,分明不矮不丑,可人没用又懦弱,叫人看着就觉得是孬种。他在电话里对姐姐哭哭啼啼,他老婆被人撞了,满脸都是血,现在在医院,让她赶紧来。
林爱贞急得手不停在围裙上擦,“诶诶,我就来我就来!爱国你别急……”
她满面急色,手忙脚乱地解围裙,“满满,我要去趟医院,你舅妈被车撞了。”
祝余赶紧说,“我跟你一块儿去。”
他实在担忧这一去最后所有费用又都是他妈垫了。
“不用不用,摊子不好收,你就在这帮妈守着,我就回来。”
她拿上手机骑上运摊子的小三轮急匆匆要走,听见儿子在后面说,“妈,舅舅舅妈都能挣钱的。”
她一怔,看见儿子带着一点乖巧懂事的笑柔和地注视着她,“你还在生病。”
她痴滞地点着头,“诶,我知道,妈知道的满满。”
祝余看着三轮车渐远的影子,呼出一口气来,为什么那么多该死的人不死干脆点,半死不活反叫别人受累。
午饭点已经过了,客人也不多,间或有一两个人停下,等他摊饼时会和他寒暄几句,天好冷,小帅哥几岁了?不上学吗?
祝余笑着说,今天放假。
他随身带着本小册子,前面是数理化的公式小集,后面是英语单词和高级句式,没客人的时候,他就坐在凳子上看册子。
快到四点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天更暗了,云雾悬浮。A市的冬天总是下雨,又冷又潮湿,落到人身上,分明是液态的冰。
林爱贞的摊子有个顶棚,外面一层可以加大,还是祝成礼身体见好时帮她装上的。祝余刚撑开顶棚,好像感觉有东西蹭他小腿,他低头一看。
一条狗。
是条毛茸茸的大型犬,有他大腿高,银灰色的被毛丰厚,眼睛都被遮住了,吐着舌头,看起来傻兮兮的像个大型毛绒玩具,又像熊猫。
祝余认识这种狗,还是在多乐士漆的广告里。
这类犬温顺又活泼,特别黏人,雨才刚刚下起来,它还没淋湿,这会儿很亢奋,脚下像装了弹簧一样羚羊跳,围着祝余“蹦蹦蹦”的四脚起跳,滑稽可爱尤其卡通。
哪来的傻狗?
祝余看着它瞎蹦了半天,终于没忍住摘了手套,先试探着摸了摸,见狗没有抵触,又放心了大揉特揉了几把。狗身上很干净,而且比较胖,喂养得很好,蓬松贵气,应该不是流浪狗,可能是走丢了。
怕有客人来,摸完狗他就用水洗了把手,重新戴上了手套。
冷雨疏疏,行人匆匆,不是饭点,少有人停下。祝余不停把脚抬起来,让狗跨过去,一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
他听到踩着水的脚步声,比较急,应该跑来的,他一抬眼,正和梁阁的眼神撞了个满怀。
梁阁也是一惊,撑着伞直接愣在一棵幌伞枫前,眼里有种惶乱的清澈。怔了片刻,突然直直朝他走过来,什么话也不说,就站在摊子前看着他。
他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兜帽卫衣,高高挺挺,可能是十几岁体热旺盛,他身板又精瘦,大冬天的让人看着不也觉得冷。
祝余穿得鼓鼓囊囊的,棉衣里还穿着他妈给他打的毛衣,用的是很紧的细毛线,勒得人呼吸都不畅。
两个人隔着一个摊子面面相觑,像在对峙。
还是祝余先问,“梁阁,你住这边吗?”
梁阁摇头,指着他脚边的狗,手里还没熄暗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定位,“来找它。”
他食指勾了勾,狗就激动地扑到他脚边,热情地胡乱拱他。
祝余实在没想到,“这条多乐士狗是你的呀?”
多乐士狗?
“嗯。”
这什么运气,怎么一天内连着遇到两个带宠物的同班同学?
“它好可爱,叫什么名字啊?”
问完祝余就有点后悔了,他突然很怕这只狗叫咪咪。
“叫发财。”
……
“哈哈好有生活气息的名字,真有趣。”
“嗯。”
他们俩平时交谈也止步于问题目,实在没什么好聊的,这下又两厢干站着,有些尴尬。
“能帮我撑伞吗?”梁阁说。
祝余于是从摊子后边走出来,接过他的伞举着,梁阁在狗面前半蹲了下去。
冬天的雨寒簌簌的,冻得人手指发僵,梁阁从提着的袋子里拿出一件宠物雨衣,黄黑相间的,很厚实,还有帽子和尾巴套,发财穿上像一只胖乎乎的大蜜蜂。
他以为已经完了,结果梁阁又从袋子里拿出四只圆圆的小雨靴,橙色的像个小橘子,靴子的绑带上印着枚白色的骨头。
然后他就看见梁阁说一句“抬脚”,发财四只小胖脚挨个抬了起来,梁阁把它每只脚都擦了一遍,擦一只脚就套一个雨靴。
祝余觉得这个场面太有趣了,有趣得几乎超越可爱了——梁阁竟然在给狗穿鞋子。
他忍俊不禁。
发财这下全副武装,从头到脚被包了个彻底,只毛茸茸的脸露在外面,傻憨憨地吐着舌头,有了雨衣也不怕淋雨,到处撒欢蹦跶。
“它是跑丢了吗?”
“我弟懒得遛它。”梁阁说,“它自己开门跑了。”
相较于狗自己开门,祝余更讶异的是,“你有弟弟呀?”
梁阁“嗯”了一声,怕“嗯”完又没话讲,加了一句,“五岁。”
“很可爱吧?”
梁阁说,“不可爱。”
“你弟弟会生气的。”
梁阁说,“懒得管他。”
祝余正要笑笑,手机忽然响了。
他爸摔了。
祝成礼透析完身子犯虚,上楼时没踏稳摔了一跤,滚到楼板上好久起不来身,直到邻居的李叔路过发现才把他扶起来,送去医院了。
李叔打他妈电话没通,才打到他这来。
“能麻烦你帮我看一下摊子吗?我马上就回来。”他六神无主,慌不择路地说完,又想人家凭什么帮他看这破摊子,“对不起,我……”
梁阁说,“可以。”
祝余连说了几句谢谢,仓皇就往医院赶,他到医院的时候,祝成礼正在吊水。因为手背上血管不显,针插在了手臂上,他细瘦的胳膊上透析太多,隆起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肉疙瘩。
透析后摔倒是肾病患者常见事故,一直就该小心警惕着,祝余觉得自己千该万死。
不好耽误邻居太久,他一到就让李叔回去了,一直等他爸吊完水,拿了药把他爸送回去安置好。他爸一直说,斯文清俊的脸枯黄而干瘦,“对不起,对不起满满,爸爸废了。”
他总是怕添太多麻烦,稍微好一些就帮着做家务做饭,也写文章投稿赚稿费。祝余不停摇头,他比他爸要歉疚一万倍,“是我的错,我该陪着你的,对不起爸。”
又热了饭给他爸吃了,再一看表,已经七点多了。
他几乎是拔腿就跑,心急如焚地蹿上公交车,到了公园已经八点了。
他头疼得厉害,梁阁肯定走了,留下个光摊子,不知道会怎样,但他不能怪梁阁,毕竟他一走三个多小时,这么冷的天,谁也没义务帮他守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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