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棠看着儿子直挺端正的脊背,慢慢笑起来,“你在学校谈恋爱没?”
“没。”
“真的假的,你行情这么差吗?不应该呀,你们学校女孩儿都不喜欢你这款的?少年,你不要太酷哦。”
转角离开了僻静的街区,到了十字交口,闹市繁华,冬天的寒夜十一点了也人头攒动,谁往街边多眺一眼,就能看见沉静冷冽的少年骑着单车载着风韵美丽的女人穿街而过。
又驶离了闹市,唐棠叫他靠垃圾桶停一下,她要丢烟。
“对了,你今天练琵琶了吗?”
梁阁识趣地没说话。
“你又没练!你怎么老是不懂我的一片苦心?你以为只要考完级就万事大吉了?你知道弹琵琶对你有多大好处吗?”
梁阁还真不知道,“多大好处?”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
“爱弹琵琶的男孩运气不会太差。”
……
梁阁回到家过了十一点,练完琵琶出来已经过了十二点,从冰柜里拿了支冰棍,打开微信,扎堆的消息。
霍青山,“哈哈哈哈哈哈哈梁阁这条狗你亲生的吧,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简希,“数学周报T18答案。”
外公,“明天来【房子】吃【碗】。”
……
他滑到那个顶着小红花的小孩头像,还是没消息。
他打了一段话,看了眼时间,又把话删干净了,整个人往后仰躺在床上,含着冰棍看手机,还是那句“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为什么不找我?
他眉头攒一攒,直接坐起身,打字然后发送,“你到家了吗?”
那边马上就回了,“你还没睡?”
不吃香菇:“没有。”
民兵葛三蛋:“对不起,家里有点事,都忘了问你有没有安全到家,我到了,你也到了吧?”
他发过来一个眼睛弯弯捂嘴笑的小狗表情包。
梁阁盯着手机端详良久,找陶颍,“表情包,可爱的,发我。”
陶颍简直惊悚,“可爱的?老大你要干嘛哦?”
不吃香菇:“快。”
又说,“谢谢。”
陶颍一头雾水,干嘛啊帅哥,先兵后礼吗?
却也不敢耽搁,唰唰唰成吨发送,一时间可谓倾囊而出。
梁阁回了个小企鹅点头栽进沟里的表情包,“你现在要睡吗?”
祝余猝不及防被萌了一下,“还没有。”
不吃香菇:“对台词?[冷酷小猫俯视.jpg]”
民兵葛三蛋:“我还只练习了一句,你不要笑我。”
不吃香菇:“好。[我小猫对天发誓.jpg]”
梁阁收到一条两秒的语音,他愣了愣点开来,祝余的声音经过电流变得有些许陌生,但还是清润的。是梁阁坐在后面听他一遍遍念过的那两个字,他是真的念不好,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半遮半掩的,含蓄而清透,几乎能透过声音想象得到他抿嘴笑着低下头的模样,“梁兄。”
梁阁的卧室门砰地一响,倒在沙发上醒酒的唐棠被这声巨响震得浑身一激灵,还以为家里爆炸了,腾地坐直了身。
结果看见梁阁直直走进水吧,仰起端起水壶,吨吨吨,灌了一整壶的凉水。
唐棠眼睁睁看着他又走到自己跟前来,木头桩子一样戳在那,眼潭灼灼精亮,像燃着簇炽盛躁动的火。
“干嘛啊,臭小子?”
梁阁喉结滚动,整个人仿佛热蒸了,“打一架吗?”
第十五章 女儿
祝余回到家时发现他爸有些低烧,前车之鉴,很怕是后续感染,他不敢睡,坐在外头写征文比赛的文章,每隔二十分钟就轻手轻脚去探探他爸的体温,顺便等他妈从医院回来。
冬天没有供暖设备的老房子,很静又很冷,祝余坐在小凳上脚脖子冰凉。他故意不回房里,不用书桌,他两腿蜷着坐在小凳子上,上身伏在椅子上,手脚僵木,一笔一划地写字。
他在自我惩罚,带着点神经质的自虐,不止是他提前走了让他爸自己回家而摔了一跤,是因为他今天嫉妒了梁阁。
他嫉妒了,在他拿着纸要去揩梁阁卫衣上沾着的油渍的时候,恍惚间他觉得真奇怪,明明两人交谈的时候只是两个人,但是只要往外化一点点,甚至只多一件身上穿的衣服,就天差地别。
他忽然就不想碰梁阁的衣服了,只多看一眼他都觉得眼睛红得发烫。
他开始想自己为什么会出生这样一个家里,穷苦贫病,一地鸡毛,松懈一天都觉得明天无望。为什么有些人生下来就活得轻松又快乐,一切他望之不及的东西那些人唾手可得,为什么家庭不可能选择?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生来就懂事的孩子。
林爱贞最开始决定摆摊的时候,他是觉得很丢脸的,他很害怕有一天班上的同学会碰见他妈妈,然后在班上大声喊,“祝余,我看见你妈妈在xx摆摊了,在卖煎饼。”
他一定会羞窘得躲进老鼠洞里去,他也很害怕学校发的家庭情况登记表,上面要写父母的职业,虽然祝成礼已经被学校开除了,他仍然会心虚地在父亲后面一栏填上“教师”,母亲那一栏写家庭主妇。
后来他学到一个新词,叫“个体经营户”,看起来比摆摊高尚,还代替了撒谎,那时候他虚荣又幼稚,为自己的小聪明洋洋得意。
林爱贞摆摊的地方离他们学校很远,她从不要求他去帮忙,她只要他在学校好好读书,他那时候被某种膨胀又可笑的自尊裹挟着心安理得地逃避。
那只是暑假里很偶然的一天,他和同学约好去市图书馆,中午去了麦当劳,下午一起回家。他们路过一个市场,有人在争吵,很多人围观,好事的同学拽着他挤开人流去看热闹。
他看见了他妈。
一个像小姑娘一样爱着小东西,连抱怨都习惯了小声的女人,对着一对矮而壮实的父子破口大骂,泼妇般骂出一个个污秽又恶毒的字眼。
她的摊位被他们占了,她毫无形象地用骂声驱赶他们,那对父子操着一口地方腔调浓重的普通话,半分不让。
他从来不知道他妈妈有这样大的胆子,她直接冲过去拽他们的摊子,被人一把搡开,她蓬头散发,一脸热汗,又起来了,这次被推得栽倒,半边身僵了,好久起不来身。
周围议论纷纷。
“两个男人欺负女人……”
“你知道什么?这叫什么欺负,谁赢了谁就做生意,男人活该饿死?”
……
祝余人生第一次明白血气上涌什么感觉,眼前血红一片,可他表现得实在过于冷静,他同学毫无察觉,在他旁边不停啧啧啧,说好可怕,我们快走吧祝余。
他视线梭巡到树下,找到半块碎了的水泥砖,在同学震惊的眼神中,操起来就冲过去往那两个人头上砸。
可他妈一下拽住了他,他像个蛮牛一样横冲直闯,一定要把那两个人砸死。
他妈死死抱住了他,手揽着他脑后,和他面颊相贴,哭腔哽咽,亲昵又可怜,“满满对不起,妈妈不想让你看见的,对不起满满,妈妈丢脸了……”
她竟然还给他道歉。
祝余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个市场有多少来往的人绕着他们走过,又回头,那一双双眼睛,白里夹着黑,好奇的好笑的怜悯的,匆匆一瞥转头忘掉,他和他妈的抱头痛哭成了路人笑料谈资一场。
他甚至已经不记得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同学去了哪里,最后又是怎么回去的,他一点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一双双眼睛和他妈孱弱的闷在他脖颈的哭声,他站在人群中间像抽离了。
他怎么有脸觉得他妈给他丢脸了,他一水一饭就是他妈这样给他挣来的,他觉得自己是他妈生下的一条吸血虫,寄生,贪婪,心安理得。
那半个暑假他都在蹲那对父子,只要他们一出摊,他就立刻找城管。那几年的城管执法还并不像现在一样温和,他睁大眼看着他们点头哈腰,看着他们仓皇而逃,看他们摊子被缴,东西全被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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