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一张床两个人,各睡各的,梁阁再没碰过他一下。
第二天颇费了番波折才进到山里,七月底八月初,天热得像在烤,进到山里温度却奇妙地宜人起来,莽莽榛榛,只觉山林灵气汇涌,时而有谡谡林间风,拂过脖颈四肢,清舒爽快。
跋涉近半日,终于到了山门,而后是一眼望不见头的长阶。
等寻到寺庙,已经午后两点多了,祝余额前沁了层薄薄的汗,没人售票,守庙门的只有两座忿怒的力士像。
寺庙坐北朝南,三面环山,占地颇广,较祝余先前去拜的那间要大出几倍不止,而且维缮保存得非常完好,建筑群高低错落,层层有致,宝相庄严。
几乎没有游客香火,却半分不见颓唐,气象鼎盛,在祝余有限的人生际遇里,还没见过这样恢弘巍峨的庙宇。
来往只零稀几个义工,周遭太禅意清幽,祝余不敢高声语。他在这趟静默行走中不免想起霍青山,想起他那天脸上通红的巴掌印,想起那些臆断谩骂,他那样活泼爱闹的性子,跑到庙里来,该是多失望落寞。
天光正盛,灌木树木都长势萋萋,光斑折在叶面上,丛间蝉鸣阵阵,他们经过两座经幢,穿过斜廊,走到群房院外。
听见男孩子恣意朗亮的笑声,神气活现,“是是是,出家人不能斗地主,出家人不造口业。我说小出家人,你怎么还偷着刷短视频?你怎么《楞严经》都不会背?我斗地主都是拿着我小师叔祖手机当着他面玩,他都不管你倒管起来了,给你能的!洒你的水吧出家人哈哈哈……”
笑声和着脚步声近了,又一概停在院门口,他们见到一个英佻俊俏的男孩子,潦草地套着身黄色僧衣,头皮剃得发青,依旧是清亮多情的一双眼,怔怔凝视着他们,粲然一笑,眼泪跟着就落下来。
第九十章 愿意
霍青山生下来就姓霍,不是霍昙和简自昀情变后再改的姓。
简自昀和霍昙少年夫妻,霍昙长得矮,和简自昀身高差极其明显,隐私保护得非常好,只暴露过一个牵手的背影。但就算只一个背影,在体育论坛里也时常被开一些“一步到胃”的黄色玩笑,人称简嫂。
当时霍昙和简自昀决裂,她只要霍青山。
幼时简希是最爱她的,哭得喉咙都哑了,五岁多,能说出,“我也姓霍好不好?我叫霍希好不好,妈妈?”
她都不要。
霍律师个子矮,心气却高,为了婚姻为了孩子放弃事业,是她此生最愚蠢的决定,是俗世所谓幸福的迷雾短浅了她的目光。
霍昙迅速与失败的婚姻断舍离,野心勃勃,重整旗鼓决心再返职场,艰难而忙碌,根本没有精力再兼顾其他,真就像她说的——“我只要一个省心懂事的孩子”,一个被闲置被遗忘,还能自己茁壮成长的孩子。
于是霍青山对着空落落的房子一个人寂静地长大了。
刚搬到新城市新小区,无措又孤独,他只能安分地被关在家里。他看到电视里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其中一个受了伤,另一个的同一部位也会出现伤口。
简直愚蠢至极,可他又想,要是真的怎么办呢?
我可不能让自己再受伤了,简希身上蹭红一些都要哭好久。
“呼呼就不痛了。”
“哥哥再惹你生气,就给你摘一万颗草莓好不好?”
“哥哥只背希希一个人。”
……
他总是牵挂他漂亮娇气又黏人的小妹妹,她最爱妈妈,最黏哥哥,她一定好委屈,明明爸爸做错了事,为什么她也要被丢下,为什么她要和做错事的人待在一起?
给简希打电话,可简希不接,他没有办法,只好打给梁阁,幸好梁阁虽然像个闷葫芦似的不怎么说话,但不会挂他的电话。他说得天马行空,聒噪又无趣,他都以为梁阁没有在听,梁阁就会应一声。
梁阁也告诉他,简希很好,简自昀对她特别好,她不再爱哭,篮球攀岩柔道,成了个又利落又飒爽的小姑娘。
五年级的时候,梁阁在电话里告诉他,“我也要有妹妹了。”难得带了些夷悦的腔调,好似扬眉吐气。
霍青山无由来感到另一层孤独。
那时霍昙事业早已步入正轨,步步高升,但忙碌已经成了她的生活常态,她也没觉得孩子多需要她的陪伴教导。
所幸霍青山心大脸皮厚,嬉皮笑脸地,总是“霍律师”“霍律师”没大没小地叫,也不见生分,甚至让人觉得关系亲厚无间。
他明明最怕寂寞。
他喜欢上笑声,喜欢人群,喜欢作为目光的中心,他几乎能跟所有人成为朋友,他永远都在被簇拥被环绕,呼朋引伴,可就算这样,他的生活仍然有空白。然后他听人说女孩子谈恋爱时很缠人,是初中生仿佛炫耀地抱怨,“女生真的很吵,又黏人,恨不得把你所有时间都占掉。”
于是他轻率地谈了恋爱,一场又一场,他先前没觉得哪儿不妥,女孩子们喜欢他,他也对她们好,你情我愿。
可徐子瑶的事,他错了,如果不是和他恋爱又分手,徐子瑶躁郁症怎么会复发?事发当晚,她给他打电话,如果他真的去接了,她不会酒后躁狂发作,那件祸事也根本不会酿成。
他后来其实想,霍律师那耳光根本没有打错,是他错了。
他不该被霍昙带走,他不该那么像简自昀,他也不该因为寂寞而和女孩子们恋爱。
霍青山直直朝梁阁扑过来,又一把将祝余揽过去抱着,头磕在梁阁肩上,无声无息地,男孩子精实的背脊微微起伏。
夏日仍然炽盛,叶面碧翠,梁阁的肩上润湿一片,少年如水的悲恸平静而绵长。
祝余心尖都像被掐了一把,抬起手一下一下抚他的背,徒劳地想抚平他郁结的心气。连梁阁都在他青色的秃瓢上摸了两下,饶是敷衍也温情。
好久,霍青山才终于抬起头来,鼻子都是红的,泪眼婆娑,牙语不清,可怜巴巴,“梁阁,我想吃榴莲!”
梁阁摸秃瓢的手一滞。
同时群房院门口传来脆生生一声,“你还不去斋堂准备药石!?”
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也穿着件僧衣,有些黑,虎灵灵的一双眼,手里拿着个木瓢,气势汹汹,他们一望过去,他又畏怯起来,目光往回缩了缩。
霍青山脸在梁阁衣服胡乱蹭了几把,回身过去,又是一副任性痞气的大爷模样,生龙活虎,“小布溜,你没见我这来人了吗?你叫唤什么,还不叫哥哥姐……哥哥!”
小少年回嘴道,“出家人……”
被霍青山截过去,“出家人没礼貌!”
等小少年被霍青山按着脑袋瓮声瓮气地喊了“哥哥”,霍青山又揉着他脑袋笑盈盈嘱咐,“今天我不准备药石了,去告诉大师父吧!”
虽说佛教讲究过午不食,但僧人体力难以为继,药石又称药食,就是寺庙的晚饭。
少年一脱离他的魔爪,恨恨瞪着他,把木瓢里剩的水朝他一泼,蹬蹬跑了。
鸡飞狗跳完毕,祝余还想问他,是怎么过来的,又怎么会进寺庙?什么时候回去。
但霍青山好像又活过来,带着他们在庙里四处走山逛水,话变得更多,几乎不给他们问话的机会。
他似乎跟之前没什么变化,只是剃了头,更瘦削,但还是那么张扬跳脱。来了一个多月,这偌大的寺庙俨然就是他当家了,吃过晚粥,一同在石亭纳凉,深山秀水,惬意逍遥。
“对了!”霍青山才像突然想起什么,气鼓鼓地,掩住嘴和祝余说,“祝观音我发现一个秘密。”却半点声音都不压,和祝余大声密谋,“梁阁他背着我们谈恋爱了!”
祝余惊悚地看着他,他怎么突然发现的?
霍青山会错意,还得意洋洋地翘了嘴角,和祝余分享并炫耀,“你知道我怎么发现的吗?昨天小布溜刷短视频,刷到个人站台上讲话,热度可高,虽然隔得特别远,还打了码,但我一眼就能瞧出来那绝逼是梁阁!”
“你知道他说了什么,他说什么题里有他对象名字,对象啊!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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