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是看见了原本严丝合缝的床板开始移动,是精巧无比的机关术。不过几息之后,那个地方渐渐地腾出了一个小道,但因为天色暗了,所以看得不清有些什么。
这是李浔挖的吗?下面藏着什么东西?是好是坏是不能说的秘密?
他不知道,也不太敢妄加揣测。
从大牢里出来到现在,他数不清自己见到过多少次这样的小通道了,但带向的无一不是那些阴暗的、腐坏的东西,故而让此刻的他生出了几分能够被清晰摸到的惧意。
可越是害怕就越是要去探究。
人总是要直面自己的恐惧的。
他起身就近拿了一个烛台,而后扶着架子床开始往下慢慢地走。
这通道比前几次走的都要规整,显而易见是用心地修葺过的,每一层铺垫好的石砖都能稳稳地托住人下落的脚,即使第一次下的人也可以很顺畅地往下走。
起初的时候十分昏暗,但转了几个弯却发现眼前骤然变得明亮了起来,暖黄的灯火扑在冷硬的石砖上,染的整面墙都变得柔和而又温暖了,这是李浔的厢房从未有过的亮。
转过了最后一道弯,他才发现如此明亮是因为灯盏几乎嵌满了整面墙,墙角也堆放着不少,蜡油流出凝固在墙缝上,烛火燃得轻柔,散出的光几乎是圣洁的,让他手中的烛台都变得苍白了。
走近细细打量之后,李重华才发现那并不是寻常随处可见的灯盏,是长明灯。
长明灯,求长生。
顺着墙根走,没走多远就发现了墙后的一间同样明亮的暗室,里头也满满摆放着长明灯,不同的是,长明灯上又贴着写着字的纸条,而其中一面墙上列满了牌位,牌位前有个小案,案上摞着一沓纸。
他定睛看向离自己最近的一盏长明灯,却发现上头的名字是赵含秀,那个被戚永贞抛弃、又被亲生女儿做成了人皮傀儡的女人。
再往前看,有荣兰、有刘梅、有小柳,竟都是他熟悉的名字。
可更往前一些,就变得陌生了。
只是这时才恍然发现,这些长明灯上贴着的都是已逝之人的姓名,密密麻麻,都是逝去的旧魂。
为死者求长生,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李重华迷茫了一瞬,随后开始朝着那放着牌位的地方走,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李寒浔”三个字,熟悉,却又陌生。
而旁边还摆放着刻着“显考李镛讳三府君之灵位”“显妣孺人闺名满云之牌位”“亡妹李落霞”字眼的牌位,右下角的卒年皆为盛元八年十二月十八日,这三个书写皆是工整,独独李寒浔的只有一个名字。
这是李浔,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李寒浔就是李浔。
李镛是他的父亲、满云是他的母亲、李落霞是他的妹妹,他们逝于十六年前的冬天。
那个冬天,发生了什么呢?李浔为何要更改自己的名?又为何要给自己立一个没有生卒年的牌位?
他视线一扫,看到了被压在了案上的那一沓厚厚的宣纸,写了什么看得不清,却也知道上头的字力透纸背,他浅浅地抿了一下唇,犹豫了一会儿,却还是跪坐在了蒲团上,拿走了镇纸翻看了起来。
【落落,
子卯叔炒了一些年货,炒瓜子仁的时候特意多放了一些桂花糖,只能吃一些,莫要太贪嘴又牙疼了。】
是李浔的字,他认得出,而落下的时间是几月前年关将至的时候。
新宣纸与泛黄的混杂在一起,不知是不是李浔常常会翻看,久远的与最近的便被混淆在了一起。
【阿爹,
京都今年的雪好大,像是怎么也不会停,夜半惊醒的时候会以为回到了玉龙关,可京都没有狍子,也捡不了冬浆果。
浔儿想回家了。】
【阿娘,
好疼啊,浔儿好疼啊。】
【落落,
宫里的太监给了哥哥一块儿龙须糖,味道是很不错的,但这次没带过来给你,下次哥哥再买给你。】
【落落,
哥哥发了俸禄了,你想买什么都可以了。】
【落落,
哥哥在,别害怕,哥哥在这里。】
【阿爹,
昨夜又梦见落落说牙疼了,你别太惯着她,到时候满口坏牙,连喝粥也不行了。你出门打猎的时候小心些,像上次一样摔破了衣裳,阿娘再骂你,我便不会为你说好话了。】
【阿娘,
我在云锦阁看到了一套首饰,你戴肯定会好看。】
落下的每一笔都很工整,看着看着李重华会觉得那工整与李浔的张扬是相悖的,然而他又觉得混乱与潦草,有时觉得李浔是清醒的,有时觉得是混乱的,在虚妄与现实之间游走,分不清过去与现在。
他眨了眨有些发烫的眼睛,又开始看后面的。
【阿娘,
子卯叔又请大夫了,他说这几日心口有些不舒服,大抵是绕着府里走了太多次,我想让他歇息歇息过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他就又说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怎么会不碍事呢?他再也舞不动三十二斤的大刀了,再也不能骑马射箭了,又怎么会不碍事呢?
是我的错,是浔儿的错。
如果当初带着子卯叔来了京都,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了?阿娘。】
【阿娘,
快了,就要快了。
狗皇帝痴信了通神之术,晏家江山危矣。
阿娘,你与阿爹和妹妹等着浔儿,等着浔儿。】
【阿娘,
到底是被娇养出来的皇子,还以为晏鎏锦会聪明一些,让我多费一些功夫,哪里知道和他那个哥哥一样的蠢。不过是给了一个机会、放出了一点东西,就闻着味上来要置他弟弟于死地。
可狗皇帝哪里能让他独大呢?拎不清的蠢东西。】
【阿娘,
早知晏淮清蠢成这样,当初便不费那么多功夫让他戴罪假死了,多给自己惹了不少的事儿。】
【阿娘,
有张和晏淮清一样的脸在我身边,晏鎏锦倒真的以为狗皇帝不会知道。
原以为这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谁知道信任了最不该信任的人,他的父皇提防他们,与我这个外人一起将他骗得团团转,他还眼巴巴地期待着父皇的宠爱。
愚不可及。】
【阿娘,
眼见着府内进了刺客、生了叛徒,晏淮清竟然没有半分起疑,下了什么套都往里头钻,怪不得被狗皇帝任意摆布。
一个被强推上去做挡箭牌的太子,这么多年没发现端倪,也不知是该说可怜还是该死。】
【阿娘,
我要让让晏家人的江山,毁在晏家人自己的手里。】
“让晏家人的江山……毁在晏家人的手里?”李重华轻声读了出来,脑子却嗡地一声,身子抽了一下之后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眼睛睁大着生疼,在发热发酸,可偏偏就是再也流不出一滴泪了。
这些纸张密密麻麻地字眼,逐渐地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真相。
“让晏家人的江山毁在晏家人的手里,哈哈哈——”
他撑着案面开始大笑,笑到浑身都在抖,笑到堆在案上的纸散了一地。
怪不得,他想,怪不得。
当初李浔将他带出大牢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是他太蠢、被捏住了软肋才会轻易地相信。
从前他还真的以为是李浔与晏鎏锦携手相压,所以皇帝才会半点关于“李重华”的风声都听不到,哪里知道这就是他和皇帝为了一朝压制住晏鎏锦做的一场局,可皇帝又怎么会知道,其实他也被李浔哄骗了呢?
那日乾清宫砸下来的那个茶盏、他想伸手去帮李浔挡的那个茶盏,其实也是一场戏,演给他这个蠢货看的一场戏。
所以当初应下的毁了他这张脸,才会迟迟没有后续。
他、皇帝、晏鎏锦,三人都被李浔耍得团团转,都不过是李浔毁掉晏家江山的重要棋子罢了。
如今晏淮清已死,晏鎏锦秋后问斩,皇帝醉心于长生通神之术,李浔的计谋成功一半了,那后面呢?后面他打算怎么做?从眉州回来之后会除掉他这个晏家人吗?像除掉任何一个挡他的路的人那样?
李重华的手因为痉挛而动弹不得,心也在不受控制地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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