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修明替他将未说完的补上了。“陛下这次想清理门户?”
“正是。”他抿嘴笑了一下,很淡。“大的蜱虫暂时去不掉,那就先清理小的虱子,好过日后养虎为患。”
邬修明笑着抚长须点头,似是轻叹了一声,又似乎没有。“那陛下打算如何做呢?”
“太师请看。”晏淮清自知是三言两语难以解释清楚,于是干脆将手中李浔写给他的那封信递了过去。
一边让邬修明看,又一边说道:“借由汉州一事,朕可先假意离京,但对朝臣却要告病,说朕在宫中修养,此间由太师暂理朝政。”
他停顿少许,加重了声音说:“一定要让他们发现端倪,最好再产生朕命不久矣的怀疑,此处可借用李浔在信中所说的太医院薛鸿远,总之要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如此,方能引出一些叮于毛发之中的虱子,教他们自投罗网。”
“待他们有了些行动,朕再带兵将人拿下,那时便是让他们狡辩不得了。”
“何故要有假意离京这一折呢?”邬修明反问。
晏淮清答复他,“怕则怕京中有人的手伸的比你我想像中都要长,若只告病,只恐被识破了计谋功亏一篑,故而多做一份打算。”
邬修明听完之后连说了几声好,最后竟然又感慨着说:“陛下……颇有帝王之姿啊!”
晏淮清一愣,浅抿着唇笑了一下。
而后两人又细细地商讨了一些如何将这些计划落在实处,话说完天色也暗了不少。
这个时候,理应是要各自开始着手处理要事了,但邬修明却仍旧没有离开之意,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晏淮清看着那模样,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手腕上戴着的银镶玉的镯子,哪知还没问出声,对方就先开了口。“这个镯子,是李浔送的吗?”
他一愣,不自觉地往袖中藏了一下。“我……”
邬修明却是轻叹了一口气,“老臣从前总以为陛下在李掌印那边是受了委屈的,毕竟……毕竟掌印颇有手段,又擅用人,只是……前些日子老臣的一位学生与老臣说了些事,才知是错了。”
“犹记得事变之后第一次见陛下,是在长长的宫道当中,陛下站在李掌印的身侧。当时并未有其他的感受,如今回忆起来,那时陛下嘴角带着笑,面色也红润,不似如今的苍白,大抵是快乐自在的。”说到这里,邬修明顿了一下。“总归是比现在要轻松自如的。”
又说:“老臣今年六十有三,已经是脖子入土的人了,服侍了三代帝王,教养出了不少的学生,见识过的人和事都不算少,这男人和男人……”
“太师!”晏淮清的眸子一颤,那一瞬脑袋一片空白,直接打断了邬修明的话。
知道了,邬修明知道了他和李浔的关系,那还有谁知道?
朝中众臣、天下百姓能接受他们的君王是个断袖吗?他不知道,他不敢尝试,因为现在的他还没有能力和底气让他人接受,所以才会让那时的李浔做个空头的皇后。
他在等,等自己羽翼丰满、足够强大,等无人再能质疑他。可显然不是现在。
“陛下。”邬修明摇了摇头,“陛下不用担心,老臣不会多嘴的,只是老臣替陛下忧虑,这条路不好走……何况您是君王。”
“但陛下放心,老臣一直会站在陛下这一边。”
第137章 【叁拾叁】屠(剧情)
汉州的百姓在哪里?汉州的百姓就在脚下。
当洪水退去、顺着河道流入下游的时候,李浔和韩元嘉等人才发现这个的真相。
水一冲过,泥地当中漫出了不可忽视的血腥气和腐臭味,缠着军中的将士饭都吃不下,原先还以为是被泄下的水冲死的动物,哪知第二日,就有人在平地当中发现了被冲出来的半截、还粘着血肉的白骨。
众人先是以为是何人被冲了坟,也没太在意。但独独李浔即刻下令,让一些士卒顺着那白骨的位置继续往下挖。
没想到,最后竟然挖出了一亩地的碎尸。
原来他们早先苦苦寻找的人,已经成为了坑中白骨,被南夷屠杀,又被南夷埋入了黄土中。
尸身姿态扭曲,不少都是断臂残肢,小到尚在襁褓的婴儿、大到两鬓斑白得耄耋老人尸首,都可在坑洞当中见到。大抵是埋下去的日子不久,故而不少的尸体只腐败了一半,从那血尚存的血肉中可见死之前的惨状,有惊恐的还未闭上眼,更有甚直插入地,手指抓握痉挛,像是被活埋入土又不甘挣扎的。
不知他们死前,经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
李浔见过不少活人、见过不少死人,甚至见过活死人,可那的坑洞还是让他不忍多看一眼。
“这可都是……”韩元嘉踉跄了一下,像是双腿发软一般直直地跪了下去。“活生生的人啊——”
活生生的人,也还是被当作了畜生。
畜生尚可算有用,一刀得了痛快后能摆餐上桌,可人却分文不值,只能算作是消遣的玩物,要生则生、要死则死,然而死也不能死得干脆利落。
韩元嘉撑在地上大喘了几口气,似乎是想平复自己的情绪,却还是不能抵挡,抬头看着李浔崩溃地问:“李浔,李浔,我们该怎么办?”双眸已然通红。
这个时候的李浔其实很难快速地给出一个答复,因为汉州的百姓都死了,所以怎么回答其实都算不上一个好。而其实韩元嘉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要怎么做,而是如何才能让这些死去的百姓活。
可他做不到这些。
但也无法逃避回答,所以只能硬着头皮。
深吸一口气后,他对韩元嘉说:“让将士们再将方圆十里搜寻一遍,若无存活者,那我们便离开继续西行。”又说:“你将汉州此事上报给陛下,莫要有隐瞒。”
“那这些枉死的百姓呢?”韩元嘉问。
“再用黄土就地埋上。”李浔答。
韩元嘉并不满意他的回答,“他们理应有冢,而非像现在这般!活着被恶人折磨流离失所,死了也没有安身之处。”
京都坊间一直有这么一段话:人死后尸首不全、没有坟茔,那便不能轮回,永生永世都要飘荡在人间做孤魂野鬼,野鬼也没有灵智,只会不停地寻找自己散落的尸骨。
所以韩元嘉在意。
李浔理解,可李浔不能应允。
“韩元嘉,活着的人比死了的人重要。”他几乎是冷静到刻薄地说出了这些话,“你也看到了这坑洞现状如何,你可知道将他们的尸身拼凑起来我们的将士要忍受些什么吗?他们大抵要做许多夜的噩梦,大抵这段时日嗅见血腥气就会回忆起这一幕,大抵会害怕、会胆怯、会无措。”
“我不能,不能让他们经受这一些。”
这个时候的李浔面上一点笑意也没有,所以十几年来催生而出却又被掩盖的阴郁都浮在了面上。
“而且你知道这要花费我们多少时间吗?南夷一日不解决,就一日会作恶,你还想看到汉州百姓的惨剧重演吗?”
“所以趁现在,趁我们还未浪费太多的时间,也还未让将士们接触太久这尸身,将黄土重新盖回去。”他说。
韩元嘉沉默了,双手手掌撑着地,垂着脑袋看着泥泞的黄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李浔就权当是同意了,直接对将士下了命令。
看着那被掘开的、掺合了鲜血的、带着腥臭味道的黄土又重新被铲起,而后一点一点地重新盖回了那些破碎的、扭曲的尸体上,仿若真相、苦痛、仇恨、愤怒都重新被掩盖,但其实不会、永远不会,因为浓郁的味道顺着鼻腔融入了他们的皮肉、骨髓里。
韩元嘉捂着嘴呕了一声,面色煞白。
当夜不少的将士都没能吃下饭,硬压入腹中的也重新给吐了出来。
第二日,众将士在方圆十里去搜寻,仍旧一无所获,别说是人,便是活物都没能发现几个。一场屠杀、一次人为的洪水,让汉州遭受了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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