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妹妹哭声变得细微、气息逐渐微弱、揪着他袖子的手逐渐变得无力,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他说:哥哥,落落想吃糖。
而后饿死在了他的怀里。
费力地将妹妹埋葬之后,他趴在冢上睡了一觉,没有流一滴眼泪。
睡醒之后就开始往南走,饿狠了便挖草根、撕树皮,就着河水、雨水往下咽,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只是知道他不能死。
他死了就再也没人能记住他的阿爹阿娘和妹妹了;他死了就没有人知道玉龙关那些哭号和哀嚎了;他死了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路过京都的时候他生了一场病,大抵是淋雨之后染的风寒,身子烧了起来,软绵绵的躺倒在树下,离死其实也不远了。
眼前昏黑的时候,有个人递给了他一块儿热乎的肉饼,没有看见人的模样,只听见了声声清脆的铜铃。眼前再次清明,人却不见了。
吃了两口肉饼,便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撑着那口气继续往南走。
他要去江南。
越走他便越是觉得哪里都比玉龙关好,可哪里又不如玉龙关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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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药谷,那些人鞭问他的时候,他也说不出。
只是知道他在药谷度过了三年多不见天日的日子,被铁链锁在灌满了汤药的水牢里。
他是一个试药的傀儡、一个炼药的鼎炉,吞了无数种毒药、又服下了无数帖解药。
第一次感受到热毒发作的时候,他瘫在地上无法动弹,皮肉骨血都仿若化成了一滩水,呼出的气也是能烫伤人的热,皮下的每一寸都是密密麻麻的疼痛,像是千万根针扎进了皮肉里。
那是他们炼制的第一种没有解药的毒。
后来又在他的胸膛上挖出了一个洞、一个不会愈合的伤。毒药被灌进去,花香就漫了出来,与热毒缠在一起散出浓烈甜腻的气味。
不知为何,是玉兰的香气。
而往后他再也逃脱不得热毒与花香,如附骨之疽。
然而一切尚未停止。
当那颗被炼化后的种子被他吞下去之后,他才明白先前都是为何——他们想要养出一个漂亮的、合格的梦诡花的容器。
梦诡花,能教人沉湎于美好的幻想中长梦不醒的花。
梦诡花在他的身子里扎根,以血肉为养料疯狂地生长,茎叶从他的嘴中钻出,攀附上了整张脸,细小的芽融在了皮肉中。
李浔后来常常会想,是不是因为那花,所以他怎么也逃离不了过去、所以他只能活在回忆里。
他所拥有的都是上一瞬的此刻,而非下一瞬的将来。
怎么逃出的药谷他也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那花在他的脸上被燃尽,却种在了他的血肉里,每当热毒无法控制的时候,面上就会浮现出阴森诡谲的花的脉络,伤口散出甜腻作呕的玉兰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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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玉龙关的关口处,他被子卯捡了回去。
那时的子卯还是骑马倚斜桥的意气少年,终日背着三十二斤重的大刀绕着玉龙关跑,遇见了想要抢掠关内百姓的蛮子就横刀砍下,提着人头换了不少的好酒。逢人便说往后要浪迹天涯,做个扛着大刀行走江湖的侠客,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关内的人说子卯是个热心肠的,李浔就觉得他是爱多管闲事的。
捡回他去之后见着他浑身是伤,子卯也没有多问,费了些银钱将他身子养好了些就开始逼着他学功夫。
可他浑身是毒,压着筋脉什么气都转不起来,终日像个飘荡在人间的厉鬼,提不起气、使不上力,磨了好些日子才终于能像个正常人生活。
但藏在体内的毒发作时,他还是会觉得生不如死。
然而渐渐的,似乎也习惯了半人半鬼的日子,有时也在想活着大抵还算不错。
他在玉龙关和子卯生活了一年多,终于又见了一场故土的纷飞的大雪。
子卯带着他去打狍子、去采冬浆果,置办年货又炒干果,像是他阿爹阿娘和妹妹在时的那样,有那么片刻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
盛元十三年一月二十三日,皇帝将玉龙关再次抵押出去,是以换取南夷的秘宝炼得长生不老药,他只身离开了玉龙关,朝着京都而去,为求一个答案。
玉龙关的百姓不是大晏的民吗?苦寒之地的人就不配活着吗?活生生的人命难道可以作为一个交换的筹码吗?
李浔不懂,所以李浔想要问。
子卯没有拦他,塞了银两便让他上了路,而他自己留在了玉龙关。
子卯说他一人可抵万军,他生在那里也理应守护着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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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李浔读到过陶潜的一篇文章,叫做《桃花源记》,而后就会在想,其实开不出桃花的玉龙关才是真正的桃源,关外一程程的山水都在磋磨人。
刚开始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可越靠近京都他便越恨。
恨玉龙关满目疮痍,他处却仍旧歌舞升平;恨玉龙关饿殍遍野,他处却酒池肉林;恨玉龙关之人流离失所,他处却阖家团圆。
恨人与人为何不同命,只有他们轻如草芥。
盛元十三年,他遇见了赵磐,以为遇见了可两肋插刀的兄弟,其实只是遇见了心思龌龊的纨绔;盛元十四年,他遇见了彼时的司礼监掌印,以为遇见了可亲可敬的长辈,其实只是遇见了阴狠毒辣的歹人;盛元十五年,他以为自己遇见了一个春天,然而大雪封山,见不到去路与归途。
后来他想,那他就断了去路、不要归途。
他要这负了他们的天下覆灭,与往日的玉龙关做了陪葬。
他从前任司里监掌印那里搜出了一种禁术,能让断裂的筋脉重连,后果就是不受控时会变成一个失去理智的红眼怪物。
这是他可以接受的结果。
再次回到玉龙关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自己是在城墙脚下发现的子卯,一个蓬头垢面、筋脉具断、乞讨为生的子卯。
不复当年横刀立马的侠客模样。
子卯说他被南夷的将军给捉住了,没有杀死他,却挑断了他的手脚筋、打断了他的腿将他丢到了关外荒郊野岭,他是一点一点拖着残废的身体爬回去的。
只是爬到城墙脚下就不敢进去了,怕故人相逢。
李浔把他带回了京都,提着刀屠了药谷,抓出了当时尚年幼的药谷继承人巫朝,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弄出了药。
子卯回不到过去了,但子卯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李浔也回不到过去了,他是旧日的阴魂,理应见不到明日的阳光。
恨,是他苟延残喘的唯一支撑。
第106章 【叁】念
而什么时候恨意稍淡的呢?他觉得自己说不清。
但是因为李重华,他却能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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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他觉得晏淮清懦弱且无用,所以嫌恶、不耐,可后来认为他像个有趣的小玩意儿,一个懵懂的、无助的、乞求的、需要依靠着李浔的小玩意儿。
“李浔,李浔,李浔。”
李重华常常会这样叫他,一遍又一遍。
每一声都一样、每一声又都不一样,好像他李重华有多么需要他李浔,如果没有他,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逐渐发现李重华的有趣之后,他就总爱去逗弄,两人的距离缩短一寸,李重华的呼吸就急促一分,苍白的脸也会多染上几分红晕。
眼中的慌乱和无措大抵是其本人也没有发现的。
那些像小兽一般直白的情绪,常常能让李浔感受到一种纯粹的愉悦。
这样的愉悦无需让他付出任何代价、承担任何后果,也并不需要他投入太多,更不必须强求他的手中拥有哪些筹码。
他想快乐,就可以快乐。
或许这样的情绪本就是掺杂着难言情愫的,只是当时的李浔不知道。
其实此时的李浔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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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鹫山的那一夜,改变了很多。
他毒发的时候确实很痛苦,梦诡花让他沉溺在过去的那些幻梦当中无法自拔,丝丝缕缕的痛从他的血肉钻进他的骨髓当中,灵与肉似乎已经剥离了。
记的确实并不多,可他并不是没有任何记忆。
李重华的痛、李重华的泪、李重华的滚烫、李重华夹杂着痛呼念他的名字……这些东西连同无法忍受的疼一起嵌入他的皮肉中,绕着魂魄一同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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