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裘盛世动了动身子,撑起手肘看裘榆。
裘榆挑衅地回视:“怎么?”
很期待裘盛世给出一点强硬的反应,但他没有,狠踹几脚被子,袜子弹落在地他又平躺回去,床单上留下一滩湿水印子。裘榆提着书包在卧室门口静立片刻,转去拿毛巾给许益清擦手。
“你为他做那么多,他还过你几次?”他问。
许益清不知是乐观还是有意打岔,小声说:“这还要还的呀?”
裘榆用毛巾包住许益清十指,低头说:“那不然呢,一个人唱独角戏不会难过吗。爱——”他咽声,没说下去,“最重要是他不值得你这样。”
“你说爱什么?”
“没什么。”
裘榆摊开毛巾,第一次仔细端详妈妈的手,伤害他也养育他的这双手。还算白皙,生很多茧和细纹,指头浮肿,指甲剪得抵到肉,指缝泛家务事的黄,指纹嵌积年粉笔尘的白。
平凡,不漂亮,柔软,蓄满力量。
“妈。”他紧紧捏着。
“嗯?”且他很久很久不这么叫她。
“你真的没有话要问我啊?”裘榆始终垂着头。
你问啊,你问吧,问我就坦白告诉你:是真的,我爱他爱得要死。这个世界能包容我、支撑我、供我依靠的,除了你,就是他。
再跟你说,我刚才是认为爱需要两个人完成,应该由两个人完成,缺一不可,缺一不算爱。但突然想到,好像也并非一定如此,我该还他的还差很多没还清他就决定抽身,不和我一起走了。可我的爱还他妈在。
附多一句没用的,你和他有一点就很像,在爱里你们总是留我一个人。
“有啊。”许益清将毛巾挂回原处,“今天夜宵的鸡蛋给你搁点猪油、酱油和葱花试试,怎么样?”
夜晚,云乘风,成群结队飞得很快。窗外的树和二楼齐高,无人修理的枝桠一截蹿出整棵树,然后不堪重量地垂下去,比起田里一株成熟的稻穗更像某人刚睡醒时头顶的呆毛。
袁木坐在书桌前,知道自己不该浪费时间去观察无关紧要的这些——诶,有几只鸟在暂时无云的夜空追来追去,鸣叫散落四方好似撒种。
捕捉到方琼换鞋进门的声音,袁木收回目光拿起笔。
房间被打开,方琼满脸疲惫地:“袁木,我们聊一聊。”
她踏进狭窄的曾经的杂物间,只能坐在床沿,膝盖躲不开,任由落地衣架上挂满的衣物扫。袁木等她发言,她的眼神却陷进那堆衣物里,于是他们之间陷进一段诡异的静寂。
“袁木,你和裘榆什么关系?”
“什么?”
“什、么、关、系。”方琼咬牙切齿,“薛志勇跑来疯疯癫癫告诉我你们两个在乱搞,两个——你们两个男生怎么乱搞得起来啊?我不信,但无风不起浪,对不对,我去找裘榆,你猜他怎么说?说你选了我,什么意思?你来和我说,他这话什么意思?”
“怎么说......说得没错,就是选了你啊。”袁木失神喃语。
“你说什么?”
“我和他,现在任何关系都没有了。”
“现在。”方琼抓到关键词,“你们一个二个和我玩文字游戏是不是,以前又有什么关系?”答案愈发明朗,她临将崩溃,“别再阴不阴阳不阳地说话耍你妈了行不行?”
“以前......”终于得到自白与自毁的机会,和方琼的那道目光交汇在那件白色外套,袁木轻声,“以前,我喜欢他。”
还想说,以前,跟你谈起很多次他,你都没听完过。
方琼一窒,随即举起拳用力捶自己的胸口。
袁木慌忙倾身去帮她捋背:“妈——”
之后几天,是方琼擅长的冷战,只不过这一场似乎不是她有心,也不是她非要袁木屈服,而倒像实在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实在没有面对荒谬现实的勇气。
袁木比任一时候都淡然,他深知结局不可能会好,也无法变得再坏了,直到——
“以后不会让你留在本地了,你想出去是对的。多留意湖南的大学吧,说不定,我们将来就搬去那个地方生活。”方琼轻描淡写地推翻建议,重造建议,她抿着干燥苍白的嘴唇,昂扬的斗志回来了。
湖南,耳熟,有谁兴致勃勃跟他提过。
袁木看向袁茶卧室的门,看着看着就笑了:“凭什么啊?”
“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还没开始讲,袁木被自己满腔哭意阻断。失控很难看,他闭嘴,撇开头沉淀情绪。
“没有凭什么,你现在没有资格质问我凭什么。凭什么,凭你做了乱七八糟的人,袁木。”
袁木重新抬眼看方琼,重新认识妈妈。
“凭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去乡下,凭什么十岁禁入的杂物间十三岁就成为了我的房间,凭什么你从来只对袁茶笑,凭什么天冷你只提醒袁茶要添衣,凭什么耳聋残废的不是我,凭什么我爸不是袁高鹏,凭什么当初要把我生下来,凭什么孩子蠢得只晓得认一个妈,凭什么我天生就懂无条件无止境去爱你但你——凭什么偏偏是我!做你方琼的儿子。”
袁茶刚拉开卧室门,袁木抡起手中的玻璃杯狠狠朝她砸过去,碎在门框上,惊起两声尖叫。
“她每次喊我一声哥,我都想这样做。每一次。你害的。”袁木深呼吸,卷起左臂衣袖,“妈,看到过我这里的刀疤吧?为什么从来不问呢?我一直以为多做一点事,多分担一点东西,就可以让我在你的家里看起来不多余,可以让你多喜欢我一些,为什么从来没起过作用啊?”
方琼呆滞地看他:“当年我一个人怀着你既要赚钱又要伺候你爷爷一家,一个人去医院破肚剪肉生下你,再一个人把你拉扯到这么大,原来是我有错吗?”
袁木用胳膊揩了一把脸上的泪,已然塑了一个全新的他:“不是,妈妈,是我的错。”
袁茶顶着满心恐惧要追开门而去的袁木,被方琼叫住。她方才也掉过眼泪,但手一用力抹脸就全不见端倪,说:“不准追,在家待着,随他去。”
零点一秒滑过一念,最好......最好他就死在外面。
袁茶退回来,自觉跪在地上捡碎玻璃,差最后一片,她猛然爬起来跑去阳台,竭尽全力大喊:“裘榆——”
被方琼捂住嘴扯摔在地上,她用力扇女儿一耳光,怒瞪着低吼:“你也想要你妈的命?”
步伐越快,离那条街越远,袁木紧绷的神经越放松,眼涩、头疼的症状越明目张胆地显现。几颗雨点试探地掉下来,周围人还抬头质疑天,一阵大风呼卷而过霎时变成暴雨,作鸟兽散。袁木直视这一幕,很像误入原始森林。
雨势磅礴,在其中很容易醒悟其实自己万分渺小。
站在人行道一棵树底下,雨是一捧一捧地淋他。脑子里没其他的了,居然是很想睡觉。很远的地方雷鸣,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思绪分给——不如赐一道给我吧。
雨雾里观赏闪电,需时不时抹掉睫毛上的水。雨不长,说明雾也将散去,袁木珍惜地揉了揉眼睛,视野明亮,裘榆忽然出现在道路的另一头。
妈的。跑。
袁木不择路,拔腿蹿进最近的窄巷,被身后的裘榆几步赶超拽着撞到墙上。
“跑?”
袁木趁他讲话提膝顶他胸口,得了空隙继续逃。哪知裘榆根本不顾疼,一只粗臂死死拦截在他腹前,把人再次掼向墙面。
“跑。”他用力锁住他,发令。
袁木一言不发,在他怀里剧烈地挣扎,裘榆以更剧烈的力量禁锢他。空间越缩越小,袁木再没有动弹的余地。身体的对抗渐渐停止,两道粗喘此起彼伏炸在耳边。
雨彻底停了。
“一句,就一句,说完放你走。”裘榆舔了舔嘴唇,等袁木的下文。
袁木没有说话,全身肌肉软下来,额头倒在他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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