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问他,小庄你是不是其实很累?
其实你还小,来日方长。不必事事勉强。你已经很优秀了,人各有所长,也不需要样样都争第一。
庄青瞿当即冷了脸:“二皇子是什么意思?”
“澹台泓争到第一,你们就替他庆贺、觉得理所应当。我争到第一就是‘勉强’?”
然后二皇子就被莫名其妙下了逐客令。
宴语凉如今已不记得自己当初被小不点赶出庄府是什么心情。大概也是哭笑不得,觉得又农夫与蛇了吧。
他那时候对小庄了解得不够深入。隐约知道他性子怪,却不知道他那么怪。并且以为多半是庄薪火要求过于严苛才把儿子逼成这样。
但不是。
小庄是自己好强骄傲,又酸醋精。可惜这些他那时都不知道。
只是壳子硬,其实内里特别软。顺毛摸一摸就很乖。
可那时他也不知道。
宴语凉如今想想小庄当年明明是个天之骄子,却被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只怕一辈子没受过的委屈都在那几年受了个遍。
直到他们又都长大了些,庄青瞿收了些性子,变得寡言稳重。
二皇子才说服大家又带他玩。但多数时候,依旧是一群活泼的人在前头打闹说笑哈哈哈,庄青瞿默默跟在后头。
锦裕三年,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澹台氏刺杀皇帝未遂,阴谋暴露最终倒台,民间都说皇帝运气绝佳。
可短短两个月就将百年豪门一网打尽,皇帝走的又是哪门子的“幸运”?
“阿昭从继位起,不,应该说在做皇子时,就一直在收集澹台氏谋反的证据。”
“我全家北疆被害后,更是加紧了监视。”
因而才能那么快。庄青瞿重伤未愈就拿到了早早整理好的澹台氏罪案卷宗,绿柳营缉拿罪魁也是皇帝授权。
“那时抓了很多逆贼,有人想要将功折罪,交代出澹台氏城外的私堡藏有一箱秘密书信。”
“那书信可证明澹台泓知晓家族谋反一事、可定澹台泓的罪。”
“……”
“可我赶到时,书信却已被澹台氏的家仆大火焚成灰烬。”
“再找告密人,也已莫名断了气。”
宴语凉听得头皮炸。
“朕还以为……”
这和他之前知道的不一样!师律还有狱中的澹台泓及其家属,都说那是一封能证明澹台泓与谋反无关的书信!
岚王垂眸:“证据已毁,阿昭便无论如何也不肯信澹台泓有罪。”
“亦有谣言说信是被我烧毁,是我为了替父报仇不择手段置澹台氏于死地,朝中还有不少人为我拍手叫好。”
“可就算……澹台氏害了我全族,澹台泓若真清白,我也不至于构陷他!”
“大火确实是他家仆所为!阿昭你想,若那是能证明他清白的书信,家仆又为何急着烧毁?!”
岚王声音低沉,胸口剧烈起伏。
宴语凉忙帮他捂着,脑中一时回闪了大量前因后果。
狱中的澹台泓不认罪,眸中坚定明亮看着他,说阿昭你随便处死我,家中谋反我竟懵然不知,自是罪无可赦、百身难赎。
但我不曾背叛你,我们相识十年,我从你是二皇子时就一直等着看你君临天下、看你福泽庇佑天下百姓,等着看你带大夏复兴繁荣!
我虽愚钝,但头顶神明问心无愧,死也绝不松口。
天牢之外,少年庄青瞿则撑着虚弱的身子日日以死相逼,质问皇帝为何还不杀澹台泓。
可在锦裕帝看来,这却根本不是信谁的问题。
而是真相烧掉了,永远也没有了。
那些“信”上究竟写了什么,是能够证明澹台泓无辜还是可以证明他有罪,抑或什么也证明不了,都永远再也说不清了。
奚行检在大理寺多年,宴语凉清楚记得他说过,断是非时讲证据不讲情理。
奚行检就曾经判过一个案子,丈夫婆婆以及邻居街坊全部笃信是正室谋害了小妾。因两人多年仇深似海又有利益纠葛,案发时正室还鬼鬼祟祟,除她以外不可能是别人。
但找不到任何证据,正室也喊冤。
奚行检就还是谨慎了些,扛着众人的骂努力调查各种蛛丝马迹,最后水落石出竟然还真不是正室做的。虽然人人都认定是她。
“……”
月影东移,照过纱窗。
漫长的沉默中,宴语凉前所未有的煎熬扎心。
他知道他其实应该安慰小庄。哄他,说朕错了。澹台谋反、叛国,朕当年眼瞎。
这些年小庄的委屈自不必说,他相信小庄不会构陷他人。
……却偏是不能。
以真心换真心。小庄如今好容易对他敞开心扉,他不可以用“哄”敷衍那一腔心意。
可要他说真话,那就是小庄肯定没有构陷澹台泓,但澹台泓也未必就谋逆。
至少不是证据确凿。
宴语凉再一次货真价实地恨自己头脑清楚。
他真还不如那些昏君。
昏君的美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美人喜欢怎样就好。
哪怕天下人皆骂昏君,不妨爱妃一世荣宠、被捧在手心风光得意,快乐舒心。
哪像他,跟他在一起的大美人真疼了的时候,说他们是“互相折磨”!!
“小庄……”
宴语凉愧疚极了。
庄青瞿是多么敏感细腻的一个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宴语凉顷刻间甚至能够立刻感觉到那种绝望的气息。
锦裕帝也是真的慌了。
他后悔了,他就该昧着良心哄他!闭着眼哄!较什么真?
小庄会多难过?他都失忆了、记不清了却还是不肯向着他。
皇帝偏心如此,怎么怪岚王恨澹台泓。
宴语凉越想越不行,起身试着俯下身吻身边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庄青瞿被他吻时的反应是僵硬和抗拒。
宴语凉就更难过了。
挺住。是朕不好,活该被嫌弃!
……
当年澹台氏谋逆罪名确凿,但锦裕帝宽仁,澹台家女眷查明与谋反无关的全部网开一面不再追究。
只是澹台泓无法保住。
纵然证据不足。但民怨沸腾不肯放过,请愿的折子雪花一般,锦裕帝不得不妥协。
宴语凉的老技巧,周全不了就折中,折中不了就骗。
私放罪臣之子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为了让众人信服,他还认认真真演了半个月的哭戏。
却不料澹台氏一家男丁杀绝,老夫人悲伤过度,竟带着几位女儿一起上了吊。
“小庄……”
想起这些,宴语凉真的是死的心都有了。
若再有机会见到澹台泓,他一定要告诉他要怨就怨朕,为什么怪小庄!!!
那场谋逆如今想来,于谁都是天降横祸。
庄青瞿重伤,澹台泓假死离乡,他努力周全却无法尽善尽美。
月色朦胧,微微烛火。庄青瞿无声。
“小庄,你说句话。”
“你理理朕……”
“别难受好不好,朕是信你的。只是朕觉得,那信还有那家丁……”
辩驳根本没有意义,否则也不会磕绊了那么多年,至今依旧无解。
宴语凉记起来少年小庄红着眼地扯着他的袖子。
“我不似你与澹台那般亲密,所以我说的你都不信,就只信他的一面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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