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泰帝对唐臻说起这事,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我这等不肖子孙,最怕被祖宗责问。如果我的死能救陈国公,换取山河不被胡虏所侵占,即使见到祖宗,也不愁没有任何辩白之语。”
唐臻闻言,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全靠强大的意志力,始终放在颈侧的匕首才没发抖。他冷笑道,“既然你觉得陈国公对圣朝的重要,远胜三省总督。生怕北疆军在与东南水军的较量中落于下风,怎么不早些与我离开,直接将皇位送给陈国公?”
昌泰帝摇头,脸上满是惊骇。
正如唐臻无法理解他的心思,他也不明白唐臻为什么会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
他身为帝王,怎能将祖宗基业拱手相让?
父子两人沉默的对视,谁都不肯先移开视线,更不愿意先开口。
程守忠守着砚台中的浓墨,眼底满是茫然,目光空洞的在昌泰帝和太子的脸上来回游移。
昌泰帝长叹了口气,眼底满是愧疚,哑声道,“臻儿,为父没有被任何人胁迫。无论做出什么决定,皆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
他可以不管万里河山最后落入谁手,但是绝不能被胡虏沾染。
否则他有何脸面去见祖宗?
唐臻咽下嘴里不知何时出现的血腥味,耳边喧闹的轰鸣终于稍稍安静了些。他目光沉沉的凝视昌泰帝,单薄的声音掷地有声,“只要你别丢下我,我才不管你做什么选择。”
或许是因为过于愤怒,少年的双眼格外明亮,即使在昏暗的环境中,依旧格外清澈,像是本身就在发光。
昌泰帝怔怔的望着那双明亮坚定的眼睛,心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住,说不出的酸涩,令不畏惧死亡的帝王痛得几乎难以呼吸。
“不......”他清了清嗓子,艰难的找回声音,语速越来越快,“你还小,不该承担这些。等会你就对外宣称病倒,然后让陈玉来福宁宫伺疾,程守忠会找个好时机送你们离开皇宫,你......”
唐臻气得发白的脸上再度浮现笑意,毫不犹豫的打断昌泰帝尚未说完筹谋,“我不走,我要留在父皇身边!”
“陛下!”
程守忠顺着御案上方飞扑到昌泰帝身边,险之又险的扶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
昌泰帝抓紧程守忠的手臂稳住身形,夕阳已经彻底落山,放眼望去之后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唯有少年的眼睛和匕首映照的寒芒依旧明亮,仿佛永远不会暗淡。
“为父对你亏、欠、颇、多。”昌泰帝抬起头,忍住险些落下的泪水,哑声道,“从你出生起,我就没能让你无忧无虑。等你长大,更是数次因我受到无端的牵连。于情于理都是我亏欠你,你何必......”专门为我留下。
他克制的闭上嘴,没有继续说出会令唐臻伤心的话。
只有程守忠知道,靠着他才能保持站着与太子说话的昌泰帝,脸上已经被泪水糊满。
“我希望,能见到你去做,你真正想要做的事。”昌泰帝狠狠掐着手腕,保持平静的语气,“臻儿,可否也让为父能够无牵无挂,笑着去做真正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
黑暗不仅隐藏唐臻眼底的血色,还令昌泰帝凭空多出不少想象。他的语气愈发慈爱温和,如同为稚童讲故事的祖父,“我要去北地。”
唐臻还在笑,眼底的温度却越来越冷。
去北地?
当然是为了陈国公。
只要有机会,昌泰帝会为了陈国公当场自刎。
丰富的想象力令唐臻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具体的画面,似有若无的铁锈味忽然变得汹涌起来。
他忍住想要干呕的感觉,语气充满向往,“我也要与父皇去北地。”
“别去,你要是担心为父就留在京都。”昌泰帝绞尽脑汁,终于想到能安抚唐臻情绪的劝说,“你刚才也说,瓦剌未必会看重我的性命,超过陈国公的性命。说不定等我赶到北地,陈国公已经......我向你保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
“你可以不去北地。”唐臻闭上眼睛,依旧能感受到满目的猩红,但是这没影响他的思维,低沉无力的语调如同附在耳边的蛊惑,“以陈国公的本领,几乎不可能被瓦剌活捉,如今下落不明或许只是被困在某地,暂时无法脱身。可是你只要离开福宁宫,就会面临数不尽的危险。”
昌泰帝闻言,眼底的愧疚和痛苦越来越浓,即使有程守忠的支撑,依旧无法再维持无力的身体,无声滑到,坐在地上。
“如果我没有动作,瓦剌或许会对陈国公下手,我不能拿陈国公的性命冒险。”
依旧是那句话。
无论唐臻说什么,昌泰帝的态度有多痛苦愧疚,他最先考虑的事,永远是陈国公的安危。
唐臻神色如常的点头,“我与父皇共同去北地。”
“如果父皇因为救陈国公自刎,我就写下传位诏书,立刻去追父皇,还请父皇走得慢些,等等我。”
“臻儿?!”
昌泰帝竭力伪装的平静彻底破碎,语气满含震惊、痛苦,“你何必......”
黑暗中传来声轻笑,“父皇爱国如家,我也愿意爱江山社稷。我死在北地,先栽赃给三省总督,再传位给陈国公,算是替父皇为万里江山选出最好的托付之人,以全身为太子与江山社稷的缘分。”
“还有更好的办法。”唐臻勾起嘴角,“北疆军应该也不想背负逼死皇帝的罪名,我可以替父皇去换陈国公。反正父皇的子嗣只有我,再无他人,瓦剌若是真心想要用陈国公换父皇的命,应该不会计较这点偏差。”
昌泰帝愣住,切实的感受到与冥顽不灵,但是有自己的思路,不会轻易被说服的人交流,有多痛苦。
就连始终不曾出声,想让昌泰帝或太子说服对方,免得留下芥蒂的程守忠,此时也莫名生出危机感,在本能的驱使下开口劝说。奈何他嘴笨的厉害,既能理解昌泰帝的不容易,也能共情太子的心酸。
劝说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干巴巴的说出来却变成,“殿下怎么会有这样离谱的想法。”
唐臻脸上的笑意灿烂至极。
离谱?
他手上猛地用力,厉声道,“这就拿我的头去,免得陈国公......”
程守忠再次展现身为武将的实力,精准的扑倒唐臻,夺走匕首,远远的丢开。昌泰帝四肢发软,脑海中唯有空白,全凭本能爬到唐臻的身边,声音止不住的发抖,“臻、臻儿?”
唐臻沉默的看着昌泰帝在他脖颈处摸到满手的血,眼泪犹如大雨倾盆而下,面无表情的脸上再次扬起笑意,喃喃道,“血腥味好浓。”
如果不是对自己下手的分寸有自信,他甚至觉得,这么浓的血腥味,肯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昌泰帝闻言,手指猛地用力,不偏不倚的按在唐臻颈间的伤口处,险些因此昏厥过去。
好在还有程守忠在,他虽然也慌乱至极,但是还没彻底失去理智,程守忠及时抓住昌泰帝的手,提醒道,“只是皮肉伤,别碰。”
昌泰帝匆匆点头,紧紧抓住唐臻的手,连叱骂都舍不得,“你怎么......唉。”
唐臻安静的打量昌泰帝,声音虽然虚弱却极为坚定,“你如果离开京都,我立刻替你去换陈国公。”
以昌泰帝这般病弱的模样,人头肯定比昌泰帝走的快。
第104章 一合一
比心狠,昌泰帝终究不如唐臻,又急又气被逼得说不出话,只能连连摆手,示意程守忠快去叫太医。
陈玉和程诚万万没有想到,好好的太子殿下,竟然在昌泰帝和程守忠的眼前,变成满身狼狈、奄奄一息的模样。
不仅脖颈间细长的伤口和蔓延而下的血迹看着格外骇人,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同样令人牵肠挂肚,不敢有任何疏忽。
刘御医见到唐臻的模样也被吓住,他甚至没敢像往常那般说些抱怨的话,似真似假的怀疑太子是不是在装病,立刻从袖袋中拿出放祖传银针的小包,粗鲁至极的拽开,先给太子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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