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有些意外。不知为何,他总觉御书房一别后,皇帝怕是不会再来给他送行了,没想到一散朝,人都还没出午门呢,就这么着急地召见他。
除了意外,心里更多的是欢喜。他随着內侍进入文昭阁,见皇帝负手站在窗边等他。殿内的宫人们似乎早得了旨意,退得一干二净。
“皇爷……”苏晏唤道,离别在即的心情有点酸涩,掩不住地从语气里渗出来。
意识到以后,他唾弃自己这一点小儿女情态,连忙清咳一声,换了个端庄的语气:“皇爷。”
皇帝没有转身,背对他问了句:“能接受否?”
苏晏一愣,顿悟他说的是新官职,便回答:“能。”
“真的?没有一点不满与恼火?”
“真的。皇爷让我去坐这个位置,必然有皇爷的考量。每个官职都有它的意义所在,我不能挑肥拣瘦,得干一行爱一行。”
他的回答让皇帝阴霾的心情晴朗许多,几乎要从嘴角沁出一丝笑意了。
但那丝笑意转瞬即逝,皇帝道:“你过来。”
苏晏走过去,左右看看确定殿内没人,从后方抱住了皇帝的腰身:“做什么这么严肃?这回送行,不送尚方剑了,也不吟诗了,好歹给我个笑脸嘛。”
皇帝依稀叹了口气,转身紧紧拥抱他。
许久后方才松手。皇帝用手指托起他的脸,正色道:“朕有一件事要托付你。”
苏晏也敛了眼中的浓情蜜意,正色答:“但请吩咐,臣必竭尽全力。”
皇帝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放在苏晏掌心。
锦囊比巴掌还大些儿,藏青色缎面暗绣密环纹,外观并不起眼。苏晏掂了掂,感觉分量很轻,不知囊中何物。
皇帝道:“里面做了放水处理,贴身收藏,切勿遗失。”
“这个锦囊……做什么用?”苏晏好奇地问。
皇帝道:“走投无路的时候,拆开它。”
“走投无路?什么时候?”
“到了那个时候,你自然就知道。记住,只有在山穷水尽的绝境中,才能拆开,记住了?”
苏晏点头,郑重承诺:“皇爷放心,臣记住了。”
他把锦囊小心地收入怀中,贴肉放着。
“……朕的私印,你可还随身带着?”皇帝问。
苏晏笑了,解开衣襟给他看,红绳系着的羊脂玉印,好端端地挂在胸膛。
皇帝低了头,情不自禁地沿着红绳下的皮肤亲吻,最后一吻落在苏晏的心口,停留了片刻。
伸手替他拢好衣襟,皇帝淡淡地道:“走吧。今日便出发,不要等到明日。”
想好了要洒脱,可是这一刻竟如此难过,苏晏搂住皇帝的脖子,吸着鼻子道:“我舍不得……槿隚。”
皇帝眼里有深远的颜色与湿润的光,仿佛日出时的海面。他抚摸苏晏眉眼的手指在半途中收了回来,说道:“退安罢,朕这回就不送你了。”
苏晏强行压下胸口的涩滞,躬身拱手:“臣……走了,皇爷保重龙体。”说罢咬牙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文昭阁。
他没有走午门,往东拐,又去了一趟陈实毓所住的得一阁,依然没有见到人,怀疑陈大夫在躲他。
苏晏想询问皇帝的病情未果,没奈何先离开了皇宫,吩咐守在马车旁的苏小北,让他先回去和小京一同整理行囊,做好当日出发的准备。
随后他带着个事先备好的包裹,租乘牙行的马车,赶着去拜访了恩师的恩师李乘风,一方面送去精挑细选的药材,以表寸心;另一方面向对方辞行,以全礼节。
曾经叱咤朝堂的内阁首辅李乘风,如今半边手脚打颤,口齿都不利索了。苏晏很有耐心地凑过去听他说话,仔细分辨那些含糊吐出字眼。
李乘风说:“内阁……焦阳、王千禾……眼光短浅,难堪大任。杨亭虽有正气……却失之优柔。谢时燕……是个泥塑。老夫放心……不下……本想等你……等你……怕是等不及了……”
苏晏眼眶潮湿,紧紧握住他的手,真心诚意地唤了声:“师祖!”
“师祖你放心,今上圣明,定会甄选最合适的首辅,挑起内阁大梁。”苏晏竭力宽慰他,“徒孙尚且年轻,还需历练,仕途绸缪并不急于眼前。”
李乘风吃力地摇头:“我迟迟不敢递交辞呈……就是怕……致仕之后……内阁几个辅臣争权夺势,乱了朝纲……你……早些回来……太子……”
老人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全是痰音。苏晏伸手给他拍背,心里充满了日薄西山的悲凉。
“师祖不必忧心,此去南京,我会好好劝谏太子殿下,摈弃玩乐与私情,专心学业与政事。”
“大铭……看似繁花似锦,但仍有内忧外患,奸邪在暗……皇爷看得清,却不一定能……斩敌而不伤己……你要劝他……劝他……多爱惜自身……”李乘风咳声渐止,苍老却并不浑浊的眼中,透出一种近乎于得道高僧的明悟,“属于老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将来——”
将来如何,他没能说出口,缓缓闭上了眼。
苏晏急忙去搭老人的脉搏,发现搏动较弱但还算平稳,应是力竭而睡着了。
他心弦一松,唤屋外的下人和郎中进来照顾,自己退出一片忙乱的主屋,离开了尚书府。
抬头望天,京城的深秋碧空如洗,天际隐隐有鹰呖声掠过。苏晏长出一口气,不由握紧了拳,喃喃道:“——将来!”
第272章 学的什么玩意
十一月初一,新任命的南京礼部左侍郎苏晏苏大人,踏上了离京赴任的程途。
从直线距离看,南京比陕西延安还要远,这次既然是迁贬,自然不可能再有天子亲卫的护送,于是苏晏找人牙临时招了二十名护卫。
豫王倒是有心想把自己王府的侍卫借给他。
可惜如今已不是开国初,藩王动不动就数万亲兵的年代了。
自从景隆帝奉先帝遗诏削藩,经过逐年削减,亲王府的侍卫只有五百人的定额,还被朝廷所设的“护卫指挥使司”管辖,人员出入皆需登记、上报。
故而豫王的五百侍卫在京城横行可以,想出京却是万万不能。
豫王十分恼火,觉得皇帝自己不方便派兵护送苏晏也就罢了,就不能对他这个闲散王爷睁只眼闭只眼?回头朝堂上文官们骂起来,他一人扛还不行吗?
苏晏安抚他:“无妨,我雇了护卫,都是会拳脚功夫的。”
豫王嗤道:“牙行能雇到什么好货色,尽是些出身草莽的乌合之众!再说,万一里头混入了别有用心的人……”
苏晏把嘴凑到他耳畔,低语几句。
豫王微怔,勾起了嘴角:“行啊我的小乖乖,还懂兵法。”
苏晏把街边买的芝麻大饼拍在他脸上:“乖个屁乖。我走了,债贱!”
豫王接住大饼,用袖子抹了抹粘在脸上的芝麻粒,就着饼上的牙印咬了一大口,边嚼边望着苏晏上车离开的背影,眼里盛满笑意与离愁。
苏侍郎的马车在二十名“乌合之众”的护卫下,于黄昏离开京城。
入夜时,马车已至五十里外的京畿郊县,在一处荒郊野店投宿。
半夜时分,一伙穷凶极恶的山贼洗劫了野店。新护卫们在不走心地抵抗之后,为保命做了鸟兽散,连剩下的佣金都不要了。
苏晏所住客房里的床是空的。山贼们搜查马车,不见小厮、行囊与任命文书,只在座椅上发现了一枝万寿菊,从花蒂处被剪断。
翌日清早,这朵断头花连同花梗一并盛在木盘上,出现在慈宁宫的桌面。
琼姑跪地请罪:“太后——”
太后猛地揉碎花朵,掷在地上,面色白里透青:“是谁走漏了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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