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荆红追站起身,平静地说。
在他目不能及之处,苏晏带着小厮坐上了新的漕船,继续顺流南下,过了秋山暮钟的淮安,过了腰缠骑鹤的扬州,过了满眼风光的镇江,终于如期抵达了潮打空城的金陵。
在新上任的南京礼部左侍郎苏晏苏大人,陪着太子举行祭陵大典时,陪着太子洗脱亵渎皇陵的罪名时,陪着太子闭门挡雪、抱猫读书时,陪着太子微服私访、关心春耕时,陪着太子结识屈士、拜访老臣时,陪着太子渡过最低潮、最失落、最抑郁的一段人生时……
荆红追在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
他就是整个大铭亿万子民其中的一个,去耕作、服役、烹饪、买卖……去亲眼见证生老病死,去重新认识人与生命。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学会了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的东西。
他仍然不爱笑,不爱说话,双眼是碧澄而冰冷的湖。但他会帮着逃离丈夫毒打的妇人阻拦夫家的追兵;会拎起恶作剧的熊孩子挂在树梢上,等他们哇哇大哭着认错时再救下来;会用准备买肉的铜板,去买卖花少女篮子里打蔫的最后一束杏花。
不知不觉间,他的目光中没有了剑走偏锋的煞气,双手已闻不到残留的血腥味。
他被迫出手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连招式都遗忘了,随意折断柳条一拂,便卷住了江湖上成名魔头的双腿,趁夜将之倒挂在衙门口的牌匾下。
随着病情的恶化,魏老鬼的身体蜷曲得更厉害了,越来越爱使唤他。荆红追也不以为意,把所有事都做得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魏老鬼专门戳他用的拐杖,从一开始的百发百中,慢慢变成十中五六,再后来十中一二,到最后竟连他的衣角都沾不到边。
他并没有刻意闪躲,只是自顾自地劈柴、烧火、做饭,动作行云流水。世上何种武器能戳得中云,劈得开水呢?从那以后,魏老鬼再也不用拐杖戳他了。
突然有一日,荆红追从丹田中感受到些微发热、发胀的气息。
“这是什么?”他问魏老鬼,“我明明自散功力、废了丹田,如何还有气感?”
魏老鬼缩在炕上烤火,像一条弓起来的尺蠖,翻白眼道:“隆冬的田荒了、土块开裂了,田里的稻茬烧成焦灰,为何开春还能继续耕种?”
荆红追若有所悟:“因为新的种子种下去了……”
魏老鬼喝着他孝敬的白酒,满意地点点头:“种子发芽了,就让它在天地间、人世上、风霜雨露里自然而然地生长。现在你找到你的剑了么?”
荆红追随口答:“我的剑就是我的一生,未到身死魂消的那一刻,就有无限的‘道’要在求索中走下去。”
大至山川林泽,小至草芥蝼蚁,动至风云雷电,静至晨霞雾霭,刚至两军交战,柔至情人私语……在这世上的万事万物,去看待、去经历,这就是人的一生。
魏老鬼喝醉了,喃喃道:“你比我悟得早,也比我运气好……当年,我若是及时醒悟,没有背上那身血债……若是没有被病魔缠身……若是没有痛失爱妻与爱女,也许……我也许……”
“也许”如何,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人生没有那么多“也许”。
但荆红追依然从他的酒后絮语中,大致拼出了魏老鬼的过往。
——二十年前,擅长以乐音作为攻击手段的天音派满门被屠,唯独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便是这魏老鬼的手笔。
魏老鬼心狠手辣半辈子,竟被初生婴儿纯粹的凝视与吮吸指尖的本能打动,饶过了这条小小的生命,并将天音派的镇派兵器鹤骨笛塞进襁褓中,一并丢在了婴孩的舅舅家门口。
后来这个婴孩长到了十二岁,为报灭门血仇,进入隐剑门学艺,成为了唯一会喊荆红追“师哥”的小师弟——浮音。
可叹浮音还没寻到仇人,就陷入以身为药人的悲惨命运,更为虎作伥,不但自己没能脱离泥沼,还想拉着所有人给他陪葬,最终死在了唯一真心关怀他、却被他所害的韩奔手中。
“也许是我年轻时杀人太多、血腥气太盛的报应,才染上这离奇古怪的佝偻之病,最终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眼见我一天天地扭曲变形,散尽家财也治不好,内人心急之下中了奸人圈套,为免受凌辱,带着小女投河自尽。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从家破人亡的悲痛中走出来,又花了十年的时间,才逐渐领悟出属于我的‘道’。
“然而武功再高又如何呢?我已是孑然一人,病入膏肓,犹如风中烛火。
“我就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在劳作中过完余生,赎完我的罪。这样去到黄泉路上,她们也许还在等我。
“你小子,比我幸运……你心里的那个人还活着,还能让你满怀希冀地念念不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把你从柴火堆上拎起来,丢出去?”
荆红追沉默地听着,直到此时才问了一句:“为何?”
“因为你烂醉如泥时,嘴里还反复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清河’‘清河’……哈,我当时就想,这岂不是天意?你就是该来替我清淤河道的……
“而且,我从你身上看见了过去的影子。我已是穷途末路,但好在,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走你自己的路,去吧……”
魏老鬼沉沉地垂下脑袋,打起了呼噜。
荆红追嗅到了他身上透出的暮气沉沉的老人味,那是死期将近的味道。
魏老鬼活不长了,荆红追心想,我们之间没有师徒之名,却有着师徒之义,我会送他最后一程,然后——
带着剑,去见我想见的人,走完我的人生。
第274章 我可想死你了
太白有诗云:“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说的便是六朝古都南京。
到了铭朝,与唐一样实行“二京制”。天子为镇守国门,将京城迁到了毗邻北漠的顺天府,改名“北京”,而南京所在的应天府则作为陪都,保留了原本一整套的皇城、宫殿、坊巷和人员简化过的六部衙门。
按说无论是从地理位置上,还是水土风气上,南京都更适合做为一国之都。
其城垣之固、规模之大、据地之广,在有史以来的都城中首屈一指。
整个南京有四重城垣,从内到外分别为宫城、皇城、京城和外郭城,围成了都城中极为罕见的铜钟形状,是根据“三垣、二十八宿”的星象,结合依山傍水的地势而建。
钟山龙蟠于东,石城虎踞于西,北有烟波浩渺的玄武湖,南有曲水如练的秦淮河,这在堪舆上被称为“龙盘虎踞、玉带环腰”,端的是一块天子定鼎的风水宝地。
苏晏搭乘的漕船行驶在扬子江中,远远就看见了狮子山上的阅江楼。拐入秦淮河后,他换乘乌篷小船,在橹声欸乃中过了水门,核验过身份后直接进入内城,在通济桥附近下了船。
前方穿过通济门,便是南京皇城。
皇城南正门为洪武门。门外左侧是南京五军都督府,简称“五府”,右侧是六部的官署。
这就是自己今后的办公地点。苏晏路过时特意绕了一圈仔细看,发现只有五部,少了个刑部,不知刑部的衙门去哪儿了。
洪武门再往内,过了外五龙桥,就和京师一样还有承天门、端门、午门,之后才是皇宫大内。
如无意外,太子的王驾应该驻跸在皇宫内,但苏晏未奉诏命不能再往里走了,便请门口守军向太子禀报,自己先去礼部交接印信。
过了大半个时辰,朱贺霖急匆匆从宫里出来,连仪仗也不带,单骑一匹快马,后面照例跟着疲于奔命的侍卫们,直奔礼部衙门。
苏晏交完任命文书,刚拿到印信,正在整理自己日后办公的廨舍,忽然听见院子里“沓沓沓”的一串脚步声,伴随着少年清亮的叫喊:“清河!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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