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颔首:“这是各地锦衣卫快马加急传来的密报,但因两府距离京师最近,故而消息来得最快。其他州府是否也在同一日发生爆炸,尚未可知。”
二月二,龙抬头。
大劫在遇天地暗,红莲一现入真空。
山河有坏,这个安宁……也无神佛,也无众生。
西南方向,巨响之声如万雷齐鸣,天际明光亮如白昼,像一个大火球从地面升腾而起,又像……一朵红莲在虚空盛放。
许多闪念纷至沓来,在脑中飞旋,苏晏抓住了其中一点灵光,喃喃道:“我明白了!”
他急匆匆提笔,铺纸沾墨,飞快写下“霹雳兆大劫,天地皆暗,日月无光。真空救苦难,红莲现世,混沌重开”两行草字。
“皇爷请看,这是近段时间在京城流传的童谣。”苏晏把毛笔一搁,指着纸面上淋漓的墨迹,“这里的‘霹雳’不是雷鸣,而是爆炸的巨响,‘红莲’也不是记号,而是指爆炸的火光。
“‘天地皆暗,日月无光’不仅形容爆炸后的情景,更暗喻而今政局昏暗;‘日月’合之为‘明’,谐音国号‘铭’,日月无光是说国君或储君无德。这两句童谣,把爆炸说成是预示大劫来临的征兆,把‘真空’说是上天派来救苦救难,重开混沌的使者,用心十分险恶!
“更为险恶的是,这童谣并非在白纸坊大爆炸之后才开始流传的,而是之前。”
皇帝冷静地道:“也就是说,幕后之人早就策划好,要在二月初二这一夜,在京城与其他府城制造爆炸,用以印证他‘红莲现世’的谶谣。”
苏晏拳头一捶桌面:“为了舆论造势,不惜涂炭生灵,将千百个活生生的性命,都做了他棋盘上的弃子,何等自私冷酷,简直反人类!”
又想起那四张经书残页,喃喃道:“‘大劫在遇天地暗,红莲一现入真空’。这教派如果真的存在,怕不是名叫‘红莲教’,或者‘真空教’?”
皇帝面色微微一变。
苏晏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微表情,试探地问:“皇爷听说过这个名字?是红莲,还是真空?”
景隆帝沉吟不语,指尖在桌沿有规律地轻叩。苏晏知道,这是他心事乱而未决时的小动作,耐心地静待一个不知是否会给出的答案。
良久后,皇帝道:“真空教。”
所谓真空,并非后世物理学上的真空现象,而是演化了世间万物的无极,是宇宙的根本。简单说来,就是那个存在于所有教派中的,圆满极乐而虚无缥缈的云中境。
苏晏或许怀疑过,人死后会不会有灵魂,如果灵魂也是一种能量,那么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它又会去哪里?但无论如何,肯定不是去这个用万千鲜血与生命为基石堆砌起来的“真空”。
“邪教!”他恨恨骂道。
皇帝道:“所以在大铭初建时,太祖皇帝就下令严禁真空教在民间传道。其首领,时人称‘真空教主’,也在不久后伏法。”
那么,野史中说太祖皇帝的起义军也借过某教派的势,最后卸磨杀驴,是真的吗?是否就是这个真空教?苏晏没敢继续问,怕这个八卦政治敏感性太高,会把自己的脑袋八卦掉。
他想了想,说道:“臣之前猜测,‘弈者’筹谋了至少十余年,动机不是‘野心’,就是‘复仇’。如此看来,会不会是向大铭宗室复仇?这个‘弈者’,会不会就是新任的真空教主?”
这两个问题,是对铭太祖帝王手段的隐晦求证,景隆帝看了苏晏一眼,神情深沉难测。
苏晏自知在老虎头上拔毛,紧张得手心冒汗。片刻后,终于听见天子不喜不怒地答了一句:“也许。”
够了。这个“也许”,是景隆帝能给与他最明确的答案,也是一个手段同样雄峻的帝王,能给与臣子的最大宽容与信任。
苏晏深深躬身,拱手道:“多谢皇爷。”让他知道在与谁作战,该如何打赢这场战。
皇帝握住他的手,让他直起腰来看着自己,沉声道:“彼时是彼时,今日是今日。”
“臣知道。”
“太祖是太祖,朕是朕。”
苏晏微微笑了:“臣也知道。”
皇帝叹口气:“你是不是……更想离大铭宗室,离权力的旋涡远一些?”
苏晏道:“臣已身在风口浪尖,只能迎风破浪而行。臣不怕!”
皇帝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沉默良久,最后妥协般长叹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记住,朕是你的擎天玉柱,有朕在,天塌不了。”
苏晏深吸口气,让脸上的热意与胸中的火不至于烧得太烈,烧得失去理智。他大胆地抬起皇帝的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蹭了蹭,说:“天高不可及,尊不可问,但我还是想问一问——我能不能离撑着它的那只巨鳌再近点儿?”
皇帝的目光闪了闪。苏晏还未辨出这道目光中流露的情绪是惊喜还是欣慰,就听皇帝低声道:“准了。”
腰身被手臂紧紧揽住,天子的怀抱深烈而温情,苏晏闭上了眼。
第199章 还真是朵奇葩
苏晏走出养心殿,在宫门外遇见了个不算太熟的熟人。
“令大人。”他朝对方拱手,“大人这是从朝会上过来的?”
起居注郎令狐回礼道:“可不是。皇爷召内阁重臣未时一刻觐见,阁老们还没来呢,苏大人先来了。
“说起来,苏大人几乎每次面圣,都要与皇爷闭门密谈,能否告知谈的是什么,否则下官这起居注不好写啊。”
苏晏一阵心虚,面上却神色自若,笑道:“还不都是公事。今日商议白纸坊爆炸案的侦办情况,但因涉及尚未公布的政令,恕本官不好细说。”
令狐颔首道:“这个下官知道。一会儿阁老们来议事,想必也与此案有关。唉,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苏晏听着觉得有内情,问:“怎么说?本官因伤在身,这几日都未参朝,还请令大人告知。”
反正等着也是等着,苏清河形容可人、言语有趣,不如和他聊聊天。令狐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声音:“火药库炸得离奇,据圣上委派的巡城御史调查,当夜库中守卫森严,并未有外人进出,更不曾执明火入库,这爆炸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谁也说不清楚。朝野上下因此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哪!”
苏晏点头:“本官也从民间听到了些流言蜚语,什么‘红莲一现混沌开’之类,令大人可听说过?”
“当然,比这些更荒谬的都有。”令狐不敢提及“天谴”二字。
京城内各种流言,朝臣们多少都有所耳闻。
一部分官员惊疑不定,对流言只当没听见,也不去乱传。
另一部分官员将这爆炸当做了党同伐异好机会,开始互相攻讦政敌:文官(尤其是与西野党颇有关系的)上书骂宦官与外戚倒行逆施,招致天谴。与宦官亲近的勋戚,上书骂某些文官贪污受贿,故而上天降责。武官们素来地位低,谁也不敢招惹,也不想趟浑水。而在自诩清流的言官们眼中,除了他们这些御史和给事中,其他人都有可能是乱臣贼子。
于是人人借机生事,朝堂上好一通唇枪舌剑,血雨腥风。
苏晏听得咋舌,又问:“朝会上,皇爷什么反应?”
令狐苦笑:“皇爷?皇爷也没能逃过满堂飞的唾沫星子。”
“怎么?难道连皇爷也骂?”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贾大人带头的一干言官,上书称白纸坊爆炸是‘上天示儆天之子’,要求国君与储君反躬修省,不仅要追究兵部与工部相关官员的责任,还要下罪己诏,以安民心。”
“罪己诏?”苏晏吓一跳,“要不要这么上纲上线!”
“上纲上线是何意?”令狐不解地问。
“就是,呃……小题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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