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叹口气:“这种事吧,自古亦有之。自汉文帝以来,七十多位帝王都下过罪己诏,多是因为水旱疾疫祸及天下,大势所逼。”
苏晏其实也知道,像地震、大旱这类天灾,危害巨大又治理无门。就因为天子受命于天,但凡有人力无法抵抗的灾祸,自然都是皇帝的锅。所以历史上那么多皇帝热衷制造“祥瑞”,好证明自己是政通人和的明君;而有些倒霉的皇帝,在位一生天灾不断,就会被诋诟为“天子失德,上苍降罪”。
由此可见,当皇帝,运气也很重要。
运气太差,再精明能干也白搭。
故而长久以来形成了一个传统,一旦有大灾大祸或政权不稳,要么朝臣们逼皇帝下罪己诏,要么皇帝自己把罪己诏当做杀手锏,危机时刻丢出去,安定民心,平息舆论,多少管点用。
不过就算是走过场的罪己诏,苏晏也相信景隆帝绝不会下。
初登基不久的景隆帝,要抬先帝的庙号,引得朝堂沸议。恰逢关中大地震,文臣与言官们以“天谴”为由逼他下罪己诏,甚至连具体文字都替他拟好了,只需盖个印玺即可。
在这种满朝逼谏的情况下,年轻的天子都没有屈服,硬是顶住了压力,又与太后联手,反逼着一批倚老卖老、操纵国策的朝臣辞官,这才将朝堂话语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如今十几年过去,天子威望日重,有人还想故技重施,岂不是自找苦吃?
苏晏笃定地说:“贾大人要倒霉了。”
令狐呵呵道:“玩火者必自焚。贾大人惯来讪言卖直,一心求个青史留名,这下只怕非但留不了名,连乌纱帽都留不住。”
苏晏与他政见类同,彼此相视一笑,都觉得对方似乎亲近不少。
令狐感慨道:“下官看得多,记得多,也想得多。这满朝文武,有的是有才无德,有的是有德无才,还有的既无才也无德。真正有才又有德还心怀苍生的……不算多。苏大人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前途无量,但也前途崎岖啊!”
苏晏知道他这是在好意提醒自己,于是心有感触地点头:“多谢令大人,本官一定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令狐朝他拱手,诚恳地说:“我等史官秉笔,唯‘直’而已。苏大人若想走得更高更远,可不能只有一个‘直’字。其中道理,想必苏大人心里清楚,无须他人赘言。下官在此先祝苏大人,一生如春风秋水。”
“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苏晏亦拱手道,“感君诚意,晚学受教了,定不负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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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令史官寄予了厚望之后,苏晏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清流涤荡一净,很有种澄心定意的禅味了,结果出了禁门,方向还没认清就被豫王强拉上马车,顿时破了功。
他有些着恼:“王爷不是说好了,不作陪,不进宫的么。”
豫王笑道:“本王没进宫,在这儿等你出来也不行?”说着,递了小茶壶过来。
如今他与苏晏说话,放松又放肆。苏晏似乎被感染,也不知不觉放肆起来,接过茶壶对着嘴儿咕噜噜灌了一通,喘口气说:“皇爷知道你深夜翻墙出城的事儿了,你可得收敛着点,别老在欺君的边缘试探。”
豫王挑眉:“那他知不知道,我还把他的爱卿也拐出去了?知不知道,我俩一同饮酒,还在一个屋里待了整宿?”
“我不是你用来和你哥怄气的工具!”苏晏忍怒道,“王爷非要与下官一同办案,可以,但公是公、私是私。以后咱俩只谈公事,别瞎整那些有的没的,以免被人误会。”
豫王不是滋味地问:“苏大人怕被谁误会,是我皇兄,还是重伤的锦衣卫沈柒,还是你那失踪的贴身侍卫?”
苏晏听出他故意戳自己痛处,气得拿茶壶砸他。
豫王一把抄在手里,连滴茶水都没洒出来,盯着他雪白面皮上的殷红嘴唇,嗤道:“进个宫,面个圣可真不容易,瞧苏大人把嘴都说肿了。”
苏晏冷不丁被抓包,先是满面通红,继而恼羞成怒,抓起身边能拿得起的物件,统统往豫王身上扔。
豫王一件件轻松抓住,物归原位,连油皮都没蹭到。
苏晏累得气喘吁吁,悻然去开车门。
豫王连忙拉住他手腕:“去哪里?”
苏晏甩手:“管我去哪里,反正眼不见为净!”
豫王见苏晏真生气了,知道自己这个醋吃得不是时候。他是把苏晏当做心上人,可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思,顶多只当他是个不得不共事的同僚。旧日恩怨尚未完全冰释,连朋友都谈不上,这种醋话说出来,可不是故意削人脸面、给人难堪么?
……情情爱爱之事,一旦撇开了床榻,怎么就这么麻烦,这么难?豫王郁闷地叹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他用另一只手顶住车门,对苏晏道:“就按你说的,公是公,私是私,方才是我越界了。”
这话有那么点致歉的意思,苏晏绷着脸:“王爷首先要弄清楚,与下官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肉体关系?豫王试探道:“朋友?”
苏晏翻了个白眼:“‘朋友?本王缺你一个朋友?’这可是王爷自己说的。”
豫王吸口气,十分坚定地答:“同袍!战友!这个我绝对没有否认过。”
苏晏转念一想,觉得这个答案可以接受,于是缓和了神色,说道:“还请王爷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既然只是同袍,去干涉别人的私事就很不适宜了。”
见豫王似乎还有些愤懑之意,苏晏又问:“从下官认识王爷至今,出于朋友之义,只劝过王爷一次不要耽溺情爱、虚度时光,可曾打听过你的私密事,问过你有多少床伴?”
豫王仿佛被噎住,一时无话可说,又觉得有点悲凉——不吃醋是因为不上心,苏晏真的对他全无私情——或许这一辈都不会有。
“本王知道了。”他垂目不再看苏晏,放下手臂,颓然后退两步,“你若是想走,就走罢。”
苏晏开门下车,朝午门方向走了百来丈,觉得皇宫实在大得离谱,有车不坐非要靠腿走路的自己是不是有点傻。
再说,豫王方才那副饱受打击的模样,实属罕见,自己是不是说得有些过分,伤了人家的自尊心?
苏晏飞快地反省了一下,觉得比起豫王曾经对他的所做作为,刚才他说的那几句根本不算什么。
不过有车不坐,还真是傻。
车轮声骨碌碌地从身后追上来,在他身边停住。车门打开,豫王朝他伸出一只手,无事人般说道:“有车不坐非要走路,你是不是傻?”
“你才傻!你全家都……”惊觉再骂下去就真要犯上,苏晏噗嗤一笑,握住他的手蹬上车厢,刚才那事算是翻篇儿了。
豫王表面上同意了苏晏“同袍之间互不干涉私事”的说法,心里自有打算,准备把苏晏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士子,当做最精锐的铁骑、最坚固的城池来攻克。
三十六计,“假痴不癫”也使得,“苦肉计”也使得。必要时,与其他情敌之间“远交近攻”也未尝不可。只除了“走为上”,他兵不厌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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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圣旨,专案联合调查组就能在大理寺挂牌,但人员、资金调配等前期准备,还需要几日时间。
而且交代北镇抚司去打探的关键线索尚未有回复,苏晏左右无事,翌日出现在了奉天门,想看看朝会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他没有穿大理寺右少卿的四品官服,穿了件新发的御史常服。青色,胸前的补子由基佬紫鸳鸯换成了神兽獬豸,感觉好多了。
四更天在午门外排队注籍,他也是站在御史的那一队,听都察院的同僚们私下讨论新官服,一律满意,说是动用了内帑赶制出来的,足见圣上对言官的重视。
苏晏在心里暗笑:重视是挺重视,但不是为了你们。再说,就算是,也不见得你们以感激之心回报皇爷,少放点嘴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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