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并未’,而是‘从未’。”皇帝望着他头顶束发的小金冠,正是他十二岁生辰时,自己亲手画的图样交由匠人打制后送给他的。他打心眼里喜欢,称之为‘父皇画的冠’,经常戴这一顶,时时养护。如今五年过去,冠身与头比起来略嫌小了,可他依然不肯摘掉——多么长情的孩子,自己以前为何总觉得他没个常性、喜新厌旧呢?
皇帝忍不住无声地笑了一下:“你出生时是足月,但因泡得皱巴巴,比昭儿难看多了,可是朕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格外欢喜,像在心头打翻了一碗暖热的甜汤。朕对你母后说,‘这便是我大铭的太子,朕今后会好好教导他,让他成为将来的盛世明君’。
“你母后走得早,朕怜你失恃,溺爱十五年,直到风雨临头,才恍然发现,朕不能只把你当儿子。你所要继承的,除了朕的血脉,还有江山社稷、亿万生民。朕能为你遮风挡雨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不得不开始逼迫你、磨砺你,用严苛的要求反复锤炼你,为的就是今时今日——”
朱贺霖抬头望向他的父皇,双目赤红,眼眶中蓄满泪水。这一刻,他彻底明白了父皇的苦心:
所有的隐忍与按兵不动,都是在养祸,最后一举成擒,好扫清他继位后的所有障碍;而那些冷落、打压包括流放,也都是自知得病后,为了逼迫他尽快成长,为了他能扛起社稷重任所采取的手段。
他强忍激荡的心情,问出了最后一根扎在心底的刺:“父皇为何……给二弟取名‘昭’?”
这个“昭”字像个充满隐喻的期望,透露出改弦更张的政治意味,曾经在他骄矜的心头泼下了第一盆冰水,以至他接连几夜,都从被神人之手拽落尘泥的噩梦中惊醒。
皇帝微怔,似乎没料到这个名字带给他的影响如此深切——也许天底下的父母子女皆是如此,再怎么感情亲厚,也总有些事在理解上南辕北辙。
皇帝望着长子,说道:“因为他是卫家的外孙,是太后非要塞给朕的女人生下的儿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给二皇子取名为‘昭’,是为了警醒自己,莫忘权臣误国的下场。”
朱贺霖睁大了眼睛,忽而猛地转头看苏晏——
他想起朱贺昭出生的那日,在东苑龙德殿的偏殿内,他因为得知了二皇子的赐名而发狂,清河就是用这句话来冷却他。
那时,父皇对清河认识尚浅,不可能说出这么隐秘的心里话,那么只可能是……心有灵犀,不谋而合?
朱贺霖心底不是滋味,但此刻他的私情已微不足道,嫉妒刚冒芽就被皇帝的下一句话碾个粉碎——
皇帝淡淡道:“储君之位,朕从未考虑过二皇子。贺霖,朕相信你,日后定会成为一代明君。”
将脸埋在父皇的被面,朱贺霖泣不成声。
皇帝轻拍着他肩膀:“好啦,一个个的,都哭得跟小孩儿一样……让宫人把殿外庭下候立的大臣们都召进来罢,朕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宣布。”
虽然被“最后一件事”这种不祥的话语刺痛心扉,太子仍含泪执行了父皇的旨意。
几位朝堂的顶尖人物:内阁阁臣、六部尚书、都察院的都御史。当然也少不了官衔不高、但职能特殊的史官——起居郎。一干重臣跪伏在皇帝龙床前,神情忧愁而凝重。
皇帝这次清醒的时间格外长,精神上业已十分疲惫,心里却有一股烈烈的意气强撑着,从面上看不出虚弱来。
他吩咐蓝喜:“取酒。”
蓝喜取酒壶来斟,却只斟了一杯。
皇帝示意他将酒杯放在众臣面前的地板上,说道:“此壶中,乃是掺了鹤顶红的毒酒,入喉无救。”
一语慑人,众臣面面相觑,惊疑于皇帝的用意。
——难道是要赐死他们中间的一人,以免强臣压主,不利于年轻的嗣君继任后集权?
皇帝对众臣的脸色视若无睹,继续道:“众所周知,朕信重苏清河,认为他贤德兼备、才堪治世。朕也知道,太子与他年少交好,情义深厚。”
——这么说,那就肯定不是苏侍郎了……该不会是我吧?众臣忐忑地想。
“朕在位时,可以放手让他施展抱负。可朕不在位了,将来他又是否会因为与新君过于亲密的交情,擅专国家大权,甚至以一己之力左右圣意呢?”皇帝望向苏晏,皱眉道,“清河,并非朕疑心你不忠,实是社稷要紧,朕不能在交付给太子的朝堂中,留下你这么个大隐患。更何况,朕也的确希望你能泉下作陪……你先朕一步走罢,朕的皇陵旁侧,有你一席之地。”
朱贺霖惊呆了,失声叫道:“父皇——你在说什么呀!”
陪葬皇陵!对已殁的大臣而言,这是无上的待遇,代表了皇帝的宠信。可是对活着的大臣而言,却是看似荣耀的绝路……起居郎令狐震惊地抬起了脸。
后来,他对这次赐酒事件的记录,在丹青史册上一直流传到了后世——
“帝弥留,召重臣托孤之际,赐毒酒与苏晏,命其陪葬皇陵。晏面不改色,力拒太子与群臣求情,慨然饮尽,叩谢皇恩。太子大恸,以至惊厥,御医针之方醒。晏伏榻侧待死,毫无怨色,乃有俛容,久之不见毒发,帝曰:‘贞贞之态,众目所见;拳拳之心,吾亦动容。此等忠臣国士,当继续效命嗣君,待百年之后,再行陪葬。’遂令太子拜其为师,嘱终身以师礼待之。”
众臣默默感慨咋舌,带着皇帝的嘱托与辅佐新主的重任,再次离开了养心殿。
唯独朱贺霖气恨难平,在寝殿内发怒:“什么师生!我不认!清河分明是我的、的的的……同窗兼玩伴,怎么就莫名其妙变成老师了?荒谬至极!再说他只比我大三岁,凭什么做我老师!”
“就凭朕一句话。无论你认不认,他都是你老师。”皇帝挥手让宫人将跳脚的太子拉出殿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别忘了人伦。”
太子被“人伦”两个字砸得晕头转向,被拖出去时连挣扎都忘了,一脸的难以置信,一身的怨气冲天。
苏晏无语地望着这一幕,直到殿中又只剩下他与皇帝两人,方才长长地吐了口气:“皇爷……用心良苦。”
“你不高兴?”皇帝问。
苏晏道:“就此事而言,谈不上高不高兴,只是觉得……皇爷不必如此费心绸缪,省着点精力、心力,面对接下来的手术。”
皇帝向后倚在软枕上,闭着眼一言不发。
苏晏怀疑皇帝生气了,因为一片苦心没得到他的认可,反落了埋怨。
他不禁心生内疚,觉得自己轻重不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耍性子。犹豫两秒钟,他决定暂时不要宝贵的脸面,挨挨蹭蹭地爬上龙床,躺在皇帝身侧。
皇帝依然闭着眼,不理他,但身子朝内挪了挪,让出地方让他躺得舒服些。
苏晏无声地笑了,侧身抱住皇帝,把脸枕在对方的胸膛上,听着心跳声。皇帝的心跳比正常慢了些,但还算稳健,一下一下,海浪似的。
“皇爷还在怪臣不领情?别这么小气嘛……”苏晏声如耳语,不自觉带了些撒娇的尾音,“大不了待会儿你被剃光头,我不嘲笑你就是了。”
皇帝深吸口气,伸手揽住他的肩背:“没生气,只是乏了,想好好睡一觉。”
苏晏忽然警觉起来,抬头看他,一脸郑重:“不能睡!万一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怎么办?你等着,我这就去叫人!”
皇帝扣住他的肩头,不许他动弹,低声道:“我真的很累,让我再这么安静地躺一会儿,想听你说说话,唱唱歌……”
他的声音越发虚弱,透出一股疲倦与释然,仿佛巨鳌即将从背负苍穹的重任中解脱出来,重新自由自在地遨游东海。
苏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骤然安静下来,浑身都在轻颤,连带牙齿也打起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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