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淡淡道:“朕明日要偷个懒,不上朝了。”
苏晏吃惊,以勤政著称的景隆帝无故偷懒,这比天下红雨还不可思议,更何况刚发生了火药库爆炸案,多少事情等着处理呢,工作狂怎么可能放得下政务。
皇帝挑眉:“你也觉得不妥?那就把早朝延迟到午后。至于你,就在养心殿待着,等天亮了,朕命人送你出宫。”
苏晏越发觉得不对劲,心底又始终惦记着含恨离开的沈柒,总担心对方回苏府找不到他,要闹出什么事来。于是再次拱手恳求:“养心殿虽在内廷之外,但外臣在此过夜仍是不妥,引人非议。”
皇帝说:“养心殿不仅是朕歇宿之处,也是处理政务之所。遇到急要,阁臣们也曾通宵在此议事,并无不妥。”
苏晏还是想走,保持着躬身求退的姿势。
“再说,禁门已下钥,想要漏夜开启,必须传旨司钥长和一干守卫,引发的动静可比你在这里待一宿,明早悄悄出宫大多了。”
苏晏这才犹豫起来。
皇帝走到镜台旁坐下,说道:“过来,给朕梳个发髻。”他之前沐浴后长发披散,这会儿已然干透,还没来得及着人梳理。
苏晏是个手工废,粽子能包成杰宝形状,自己的发髻尚且梳不清楚,哪里会梳别人的,连忙谦声推辞。
皇帝不准。
苏晏只好赶鸭子上架,拿着角篦左梳右拢,几次不成型又解掉,还把龙发揪断数十根。最后终于梳出了个勉强能看发髻,用簪子固定住,方才松了口气。
皇帝全程忍耐不做声,末了问:“看到白发了么?”
苏晏怔了怔,说:“没有。”
“真没有?”
……老男人,介意什么呢!一句无心之言,到现在还耿耿于怀。苏晏丢了角篦,双臂从后方搂住皇帝的肩膀,半趴在他颈窝上笑:“真没有!皇爷过了年也才三十六岁,白发未生,皱纹未长,还年轻得很!”
“人生过半了啊。”皇帝感慨,“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苏晏接口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皇帝向后伸手,轻抚他的脸颊,“清河,快一些吧,别让朕等太久。”
一瞬间,苏晏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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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拂晓,天色未亮,皇宫重门次第开启。
苏晏坐着小轿,悄摸摸地出了东华门,换乘马车回到家时,东方也才刚露出鱼肚白。
小京正窝在门房的躺椅上,边给自家老爷候门,边打瞌睡。小北在厨房烧饭——无论老爷回不回来,早膳都是要备的,以便随时取用。
苏晏心疼两个小少年,脱下斗篷给小京披上,轻手轻脚地离开门房,去厨房寻食。
灶上蒸了一屉炒蛋粉丝肉末馅儿的包子,刚好出笼。苏晏匆忙洗了手,不避烫热抓出一个,左右手倒腾来倒腾去,吹着气吃。
苏小北拿着几个热乎乎的鸡蛋走进来,见状笑道:“大人回来了,饿了吧?当心烫嘴。”
“你自己做的包子?挺好吃……就是有点噎,水在哪儿。”
“别喝水,喝汤。”小北手脚麻利地做了碗紫菜蛋花汤递过去,“我给大人送去屋里?”
苏晏摆摆手,就站在案台边上,吃了两个包子半碗汤,方才稳定了饥心,问道:“昨夜有没有人上门?”
“没有啊,我没听见。不过昨夜是小京守门,我去问他。”小北说。
说曹操曹操到,早饭一熟,苏小京就本能似的嗅着味道醒来,急巴巴地走进厨房。见到苏晏,他高兴地叫道:“大人可算回来了!昨夜大人奉召进宫,我提心吊胆一整夜呢,就怕大人吃罪,伴君如——”
“如伴虎!知道了,整天就是这句,人家还以为你苏小京是站朝的官儿,要不就是是宫中侍奉的公公,感触这么深。”苏小北毫不客气地吐槽他。
苏小京噘着嘴,“是有感而发嘛。我不像你,祖辈都是种田的,水灾逃荒来的京城。我家中是牵扯了一桩大案,由圣上亲自下旨查抄的,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怎么就不能感慨几句了?”
“十几年前的事了,你那时都还没出生,全是道听途说来的。我劝你这事儿别老挂在嘴上,免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被人拿去做话柄,说苏大人府上有个对圣上不满的罪犯之后,平白连累了大人。”
“你——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当然不想连累大人,只是想起从未见面的爹娘时有些难受,嘴上抱怨两句,不行吗?”
“行了行了,别吵了,吃包子吃包子。”苏晏打圆场,给他们一人手里塞了两个包子,“以后有什么不好往外说的话,就把门一关,只在屋子里说,这不就得了,犯得着为这点小事吵嘴。哎,你们这些小屁孩,就是麻烦。”
“我才不是小屁孩!”两个十三岁的少年异口同声道。
苏小北立刻调整表情,又做回了老成持重的管家模样,对小京说:“大人刚问起,昨夜有没有人上门?”
苏小京啃着包子,答:“有啊,沈大人来叩门,手里拎着一坛酒……哦,还跟着两个侍卫,就是来传旨的那两位大哥。”
“我怎么没听见,然后呢?”
“然后我说了啊,大人不在家,等大人回来了我替他传个话。结果没过多久,我又开门看情况时,他和两个侍卫已经走了,那坛酒还搁在门外呢,我给顺手拎进来,就放在门房里。”
沈柒这混蛋,还去买酒了,真想把他灌醉送去豫王府不成!苏晏明知不可能,依然气得牙痒。“他去哪儿了,有没有说?”
“没告诉我,也没听他和那俩侍卫说起。”苏小京答。
苏晏把汤碗一搁,“我出去一趟。”
小北忙问:“大人今早不上朝啦?”
“改午朝了。我不一定会来吃午饭。”苏晏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小京扯着嗓子喊:“大人,记得斗篷,在门房椅背上!多谢大人!”
苏晏从马厩里牵了惯骑的那匹温顺白马,刚行到大街上,就见东城兵马司的一队人马急匆匆驰来,为首的是新上任的东城指挥郁寄松。
——顺道一提,原本的指挥石乐志去年被罢黜问罪了,罪名是渎职枉法,欺凌生民。但苏晏知道,其实是太子朱贺霖在皇帝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说他是奉安侯卫浚的家奴。当然他自己屁股也不干净,就怪不了太子整治他。
“郁指挥,可是东城这片出了什么事?”苏晏扬声唤道。
郁寄松认得大理寺右少卿苏晏,忙勒马抱拳:“苏大人安好。”
“是出了事。”他驱马上前几步,凑近苏晏低声道,“东市昨夜发生打斗,毁坏了好几处屋顶门户,也不知是哪方神圣,这么大的威力。下官手下的兵卒去勘查现场时,回报说,在附近房舍内发现一名穿飞鱼服的昏迷男子,重伤在身。”
苏晏一惊:“御赐飞鱼服?是谁?”
“北镇抚司,沈同知沈大人。”
第193章 你陪着就不疼
医庐的后院,苏晏见陈实毓掀开帘子走出来,忙迎上去问:“应虚先生,他没事吧?”
陈实毓拱手叹道:“老朽拼尽全力……”
话未说完,前厅有个患者闯进来叫:“大夫,我娃儿不行了!快,快救人!”
陈实毓朝苏晏歉意地点点头,匆忙走了。
苏晏脚底发软,满脑子都是前世电视剧里主刀医生走出手术室,一脸遗憾地告知家属“我们已经尽力了”。他趔趄了一下,冲进门帘内。
帘子后方是宽大的主屋,隔成几间诊室,都关着门。
苏晏不假思索地推开最近的一扇门,见诊疗床上躺着的人已经用白布盖住头脸。他叫一声“七郎”,惊恸攻心,眼前骤然发黑,整个人瘫软下去。
黑暗里似乎有人抱住了他下坠的身躯,模糊的声音唤道:“清河!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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