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记得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从你口中,似乎……也和宁王归成一处?”
沈柒知道皇帝说的是哪一次。
去年六月底,苏晏即将离京的前一日。皇帝召他问罪,因为他假传口谕,擅自带中了春药的苏晏出宫,最后被罚在诏狱关押了半个月。
而那次,其实是旧事重提,他和皇帝最早谈论此事,是在六月初七,苏晏生辰的那一天。
苏晏在养心殿等待天子为他加冠,而皇帝迟迟未倒,正是因为从永宁宫回来的半路上,召见了进宫面圣的沈柒。
“臣审问了冯去恶,得知去年宁王曾派使者来暗访他。臣怀疑他私下结交藩王,有所图谋,刚刚去他家搜寻证据,但那里被查抄一空,并找不出什么来往书信之类。臣窃以为此事关系重大,故而前来禀报皇爷。”
沈柒当初这样禀道。
那时皇帝很是重视,两人谈论许久,怀疑宁王暗中收买京官与天子亲军,阴有所图。
可为什么,至今大半年过去,皇帝却仿佛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一样,对此毫无举措?刚刚听他再一次提起宁王,甚至露出了喜怒莫测的神色……沈柒心底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景隆帝将茶杯“砰”的一声放回桌面,“沈柒啊沈柒,你可知何为‘聪明反被聪明误’?”
沈柒低头:“臣不知说错了什么,还请皇爷明示。”
皇帝起身,踱到他面前,“抬起头来,看着朕——朕给你解惑。”
沈柒转瞬间千百忍抑,直到确定神情与目光绝无异样了,才抬头,恭顺地望向天子含威不露的容颜。
皇帝直视他,说道:“宁王不可能僭乱。”
这句话说得十分笃定。沈柒微怔,不禁反问:“皇爷何出此言?”
“因为他没有造反的心力,更没有造反的理由——一个无嗣而将死之人,争这张龙椅,给谁坐?”
沈柒内心震惊,神情有些凝滞:“将……死?”
“否则,你以为朕这半年多以来毫无动静,是因为对此事不以为意?”皇帝沉声道,“宁王得了肺痨,命不久矣。”
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浓厚,像漫天阴云,黑沉沉地朝他头顶压下来。沈柒攥紧了拳头,沙哑地问:“宁王远在河南封地,病情是否属实,还有待核查。”
“朕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派了慰问的官员,带太医院的三名太医前往河南,为宁王会诊。”
皇帝吩咐蓝喜:“请汪院使过来。”
不久,汪春甫背着药箱赶到,还以为皇帝头疾又发作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帝道:“汪院使也去了。让他给你说说宁王的病情罢。”
汪春甫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让他来举证的。于是详细又说了一遍当时的情况,最后总结道:“宁王殿下所患,的的确确是痨瘵,而且病情深重,并非一日之症。臣敢以四十余年从医经验担保,诊断错不了。更何况,就算臣误诊,其他两位太医也不会都误诊吧?”
沈柒脑中嗡嗡作响,出于职业性习惯,又问了句:“确认是宁王本人?万一是个形容肖似的替身……”
汪春甫笑了:“沈大人!宁王殿下才二十七岁。他还未出生的时候,老夫就已经是先帝秦王府里的医官了,如何会认不出,是不是本人?他前胸连着肋下三颗红痣,老夫诊治时看得真切,错不了。”
痨瘵……是啊,一个得了绝症的藩王,又没有子嗣,有什么心力与理由谋逆篡位?
宁王清洗了嫌疑,那么冯去恶的证词算什么?所谓的细作算什么?他沈柒今夜遇到的馄饨摊老板,与暗中盯梢他的褚渊,又算什么?
沈柒面色寒凉,漠然道:“臣要见褚渊,褚副统领。”
蓝喜尖声道:“大胆!你想见谁,皇爷就要召见谁?哪个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御前如此狂妄嚣张?”
景隆帝摆了摆手,“他想讨个究竟,朕给他便是。传褚渊。”
片刻后,褚渊一身袍甲进入殿内,抱拳道:“臣奉召。”
皇帝朝沈柒抬了抬下颌:“他问你什么,照实回答。”
“臣遵命。”
沈柒问:“褚副统领今夜是否伴驾?”
褚渊道:“是。”
“中途可有离开,去了哪里?”
“中途并未离开。对了,圣驾在……”褚渊目视皇帝,似乎在请示圣意。
皇帝颔首:“照实说。”
“在苏大人府上时,我接到眼线密报,说打探道到隐剑门余孽的异动,说就在豫王府附近。于是我向皇爷禀告后提前一步离开,前往豫王府,通知豫王殿下加强防备,顺道在王府前的大街上接驾。”
所以,高朔看见褚渊离开,确有其事。但褚渊并非去盯梢他,而是去了豫王府……那么在馄饨摊附近,那个盯梢他的褚渊又是谁?
不,那个身影或许并不是褚渊,只是肤色、外貌有几分相似。灯光昏暗,又隔了十几步远,惊鸿一瞥之下,也不排除自己先入为主,认错人的可能性。
——与其说是“认错人”,不如说是对方故意混淆视听,让他误以为盯梢者是褚渊,以为皇帝早已察觉,为了自保,才不得不抢先赶来交代情况,出首宁王。
——结果宁王早已在皇帝这里洗清嫌疑,只是他不知道而已。那么他对皇帝所说的一切,岂不都是无中生有的诬陷?
——诬陷亲王有僭乱谋逆之心,是何等的欺君大罪!
——退一万步说,就算皇帝宽仁,原谅他情急生乱,可将来他再提起冯去恶、宁王,甚至是隐剑门、七杀营之事,皇帝还会再相信他的话么?
好厉害的局,把一个人的性情与举动算到了极致,他沈柒这回,栽得不冤!
沈柒深深地吐出口气,一撩衣摆,跪地行了个叩首礼:“臣……有罪。”
皇帝挥手,示意汪春甫与褚渊都退下。
褚渊不放心,提醒道:“皇爷龙体要紧……”暗示沈柒此人并不可靠,不可在无人护卫的情况下,让他接近。
皇帝却说:“朕心里有数。”他俯视沈柒的后背,“沈同知在昨夜捕寇时受了骨伤,如今连抬臂都有困难,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褚渊这才告退。
皇帝折到书桌边,寥寥数笔写了张纸条,递给蓝喜,示意他也退下。
蓝喜知道皇帝这是要和沈同知独处密谈,圣意已决谁也劝不动,只得躬身告退。
到了殿外,他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密召苏晏来养心殿,即刻就办。”
第190章 不掉他一块肉
沈柒在养心殿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足足跪了半个时辰,才见景隆帝从内殿出来,想是已经用膳与沐浴过,在寝衣外披了件宽松的道袍,擦过的长发还有些濡湿,整齐地披在肩背。
皇帝坐下后,便有两名内侍捧着大炭盆上前,放在椅背后不远处。地龙早已烧起来,殿内并不需要炭盆取暖,这炭盆是用来烘干头发的。
“朕让你等,可没让你跪着等。”皇帝拈起桌面上的诗集,随意翻看。
沈柒谢罪:“是臣自知办事不力,愧对君恩,不敢站着候驾。”
“办事不力?”皇帝嗤笑一声,“这个定论未免太过轻飘飘——你那是污蔑构陷藩王谋逆,抄家灭族的大罪。”
“臣万死不敢,请皇爷明察!”
“怎么,你还想替自己辩解一番?行,朕给你这个机会,看你如何砌词狡辩,你说吧。”
沈柒在等待时已打好腹稿,一脉诚恳地说:“臣有失察之罪,不慎落入奸人圈套,才将错误的情报禀告皇爷,损害了宁王殿下的清誉,但绝无刻意构陷之心。”
皇帝反问:“圈套?那你倒是说说,是谁设下的圈套,难不成是已成冢中枯骨的冯去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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