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时敬之满脑袋都是方才的甜果,嘴里还有回甘,只觉得面前人是眉目可亲的活菩萨。于是他张开短短的胳膊,使劲扑腾几下,表达自己来者极善,只想和平相处。
如果能再来个果子,那简直再好不过。
尹辞恍惚地看着面前稚子,被这年纪轻轻的亡命徒彻底镇住了——他似是找回几分清明,没再发疯,只是皱起眉毛,又递了个野果。
小兔崽子风卷残云,吃完还不忘用尹辞的袖角擦嘴。
这回小时敬之谈不上饱,却也不再饥渴。他终于从“物瘾”的折磨中解脱,没了无边惊惧。好容易抓到一点安心,他保持着被尹辞拎住的姿势,就地昏昏欲睡。
尹辞:“……”
他把这小兔崽子放在一边,结果此人蓦地打了个滚儿,又靠回尹辞腿边。抱着那点温度不撒手,生怕活菩萨抛下自己。
尹辞垂下眼,表情有些复杂。
他静静地看了年幼的时敬之片刻,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头慢慢倚上枫树树干,同样阖眼而眠。后者则没想太多,只是放心地搂紧对方的腿,安心地睡了过去。
夕阳沉没,周遭一片静谧。若不是剑气剑痕还留在地上,方才的疯狂仿佛只是场幻觉。
第二日,尹辞眼白的血气更浓郁了,但比起昨日的癫狂,他似是维持住了理性。
他开始与年幼的时敬之讲话。不过比起成年人的亲切和善,那口气更像在研究什么全新物种。
“你这嗓子……唔,误食毒草,过段时日自会恢复。”
尹辞似乎打定主意要散开心思,没话找话道。
“你是山户的孩子?白白胖胖不像弃子,怎么跑到这聚异谷来?你爹娘呢?”
小时敬之歪头想了想,显然没想出可为外人道的答案。他连比划都没能比划,只知道一个劲儿摇头,就差把头给甩飞。
尹辞恍然大悟,一脸“原来是个傻子”的怜悯。
他没了和傻子交流的兴趣,继续盘腿闭眼,努力调息。不过在应对走火入魔的同时,他没忘给身边的小家伙准备点食物。
这一日,年幼的时敬之不止得了甜果,还有幸吃到几条烤鱼。烤鱼油脂丰富,皮酥肉香,他差点把舌头也吞下去。
这回他吃饱喝足,紧绷的神经跟着松弛了几分。小时敬之开始得寸进尺,牢牢黏在尹辞身边,试着多收集些安全感。
他靠过来,尹辞也不躲。尹辞只是血眸微睁,安静地凝视着身边的孩子。他的表情有些微妙的郑重,看不出喜怒。
“聚异谷聚妖之地,突然跑来个三岁小儿……你是天命派来给我答案的么?”
年幼的时敬之往嘴里塞着鱼肉,努力挤出一脸疑惑。
尹辞轻叹一声,扯扯他的脸:“小子,好吃好喝完,倒是把答案交给我。”
那会儿小时敬之饿怕了,唯恐有了这顿没下顿。他整个人吃得脑袋发热,哪有空细想尹辞的话。
而时光彼端,成年的时敬之沉默地站着。他忍不住伸出手,却碰触不到一步之遥的尹辞。
相伴这些时日,他从未见尹辞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悲哀而惆怅,几乎是脆弱的。
天命是什么?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一个个问题憋得他胸口发酸,可记忆只是记忆罢了。无论回忆再怎么鲜活,真正的“他”不存在于此时此地。
最初感受回忆的兴奋消失殆尽,时敬之抓了个空,只留下满嘴苦味。
相遇第二日,尹辞压住了那一身戾气,一大一小相安无事。
可惜到了第三日,变故还是来了。
自古以来,走火入魔从不是个能轻易平息的状态——无论尹辞如何努力保持清明,那份清明也只是暂时的。
心结不解,走火入魔只是个时间问题。尹辞仍徘徊在疯狂边缘,只差临门一脚。
这一日,尹辞似乎失去了和小时敬之交谈的兴趣,或是实在挤不出半点精力开口。除了给身边的孩子弄点食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要么就是在昏睡。
正午时分,尹辞照旧倚在枫树下。他不知被什么魇住,脖颈与额头青筋暴凸,眼白彻底转为不祥的暗红。
他逐渐抱紧胳膊,十指深深嵌入手臂,鲜血瞬间将黑衣染得更深了些。而在尹辞身周,充满杀意的剑气又开始紊乱,将四周的酒坛和骸骨尽数炸成齑粉。
年幼的时敬之再次靠过去。这一回,尹辞毫不留情地打开时敬之的手,艰难地挤着字句。
“你在……此地等我,不要乱走……有妖。”
尹辞沉默片刻,声音里浸了些偏执,字字带血。一半像命令,一半像恳求。
“只要你……在这等着,我……不会不回来……求你等我……好不好?”
或许是那份情绪太过绝望,就算彼时的时敬之只有三岁,也终于回过味来。他犹疑地看着尹辞,小心点点头。
尹辞松了口气,他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生生挤出了最后的清明,硬逼自己离开大枫树。
然而这是幼年时敬之的记忆,成年的时敬之就算想要跟上,也无法真的随尹辞而去。他只能困在幼小的自己身边,听远方传来野兽般的悲鸣和嘶吼,看失控剑气惊起的飞鸟群群。
尹辞在竭力对抗走火入魔的状态。
但是走火入魔源于心病,偏执不破、心病不解,再顽强的挣扎也只是拖延。就算相隔甚远,成年时敬之仍然能辨别出那份如坠深渊的绝望。
幼时的他还不太懂这种情绪,但也能嗅出那人语气中的痛苦与压抑。小时敬之担忧地望向尹辞离开的方向,开始乖乖等待。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远方的悲鸣越来越痛苦,尹辞并没有回来。小时敬之皱着脸坐了会儿,热锅蚂蚁似的转了好几圈,脸上的担忧之情愈来愈重。
孩童的脑袋里到底没有什么深思熟虑,他脚尖跃跃欲试地点了会儿地,还是把牙一咬,跑了出去。方向正与悲鸣的方向相反,看着像极了逃跑。
时掌门被拽着一路走,险些被过去的自己给气死。
自己是对摸老虎屁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吗?一定要刺激半只脚走火入魔的恩人?
谁知他并不是单纯跑着玩——幼年时敬之循着来找尹辞的路线往回走,找到了一片野花盛开的洼地。这片花田离大枫树没多远,一炷香便能走个来回。
……小孩子的思路真的很简单。
对方很难受,那么送些漂亮东西,对方就能好起来。
三岁小儿对这条铁律深信不疑。小时敬之特地挑了朵最漂亮的花,小心揣进怀里,满脸都是“我要报恩了”的骄傲。
然而往回走时,事情出现了差错。
无论他如何走,都找不到来时的路。
渐渐的,夕阳西下,四下雾气渐重,雾气里还带着浓浓妖气。时敬之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朵花,又忍不住开始抽鼻子。
明明只有半柱香的脚程,他走了足足两三个时辰,却如何都寻不到归路。他似乎在同一条岔道上打转,每转一圈,路边的景色就越衰败。
到了最后,他脚下满是叶片腐烂而成的黑泥,眼前的树林全成了光秃秃的朽木。
雾气浓到让人看不清前路,年幼的时敬之走得腿脚发软。他不敢停下脚步,也不敢回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背后跟着嗤嗤拉拉的摩擦声响。
天色渐渐黑下去。
小时敬之终于走不动了,他又害怕又委屈,近乎放弃地回过头去。
他背后跟着一大团蠕动的花。
那花鲜艳如血,与他方才采摘的相同。
它们一朵挨一朵地盛开,花瓣交叠,挤成个近乎标准的巨大圆球。圆球足足有一人高,下方蜿蜒着根须似的肢体,托着它慢腾腾地移动。在这只有黑白灰的雾气中,花球艳红灼目,时不时搏动一下,犹如一颗刚剖出来的心脏。
令人昏昏欲睡的花香蔓延开来,宛如一个大张的温暖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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