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辞心里剩了点风声鹤唳,伸手就要把脉。谁知时敬之嗖地把手缩回去,不让他抓。
他背着陈老头,比着口型。
【我活了二十多年,生来第一个对我好的是阿辞,死前最后一个对我好的没准也是你。现今你把自己切成血葫芦,我能好吗?】
“把自己切成血葫芦”?
尹辞瞬间反应过来,这人不是单纯地找回了本欲。时敬之目睹过他与巨妖那一战,没准猜到了什……
呯呯两声脆响。
木台前的陈老头见两人黏黏糊糊个没完,着实看不过去了,一人赏了一个爆栗。尹辞正屏气凝神思考大事,头一回获此待遇,杀气差点没压住。
“干啥呢,干啥呢?差不多得了,啥时候了还逼逼叨叨不停。”
陈千帆熟练地无视了那股子杀气。他用唾沫喷完时敬之,一双眼戳向尹辞。
“这小子横竖死不了了,不需要你送终,你还在这杵着干嘛?我那活傀咒还要材料,还不滚出去干正事!”
时敬之一反常态,他没有继续黏徒弟,而是伙同陈老头一起赶人——时掌门直挺挺地躺回木架之上,义正辞严道:“陈前辈说得对,形势危急,正事为重。”
尹辞一时不知道什么才算“正事”。
世上会有比二十四年的失而复得还重要的事情吗?
要不是闫清和施仲雨还在外面,他恨不得豁出一切,将那秘典按住撕成碎片,再回来好好盘问盘问时敬之。要不是时机不对,他压根不想让这小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万一又弄丢了可怎么办?
比起患得患失的尹辞,天生物瘾的时敬之反而冷静得出奇。他似乎只是普通地忆起过去,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人。险恶的禁制下仿佛没有激烈的爱恨,也没有计谋的阴霾。
“去吧。”时敬之心平气和地催促道。
看来眼下的事情不了结,他们是无法坐下来好好谈的。尹辞左看右看,当初那个黏着他不放的孩子连半点影子都不剩。
于是他只得长叹一声,换了件干净外衫,大步迈入风雪之中。
然而在尹辞身后,时敬之再次侧过头。卫婆婆不在外间,没人关上正门。他定定看着尹辞的身影渐渐变小,在风雪中走得越来越远。
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刚好把对方颀长的背影遮住。
继而时敬之缓缓收紧拳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笑容。这一回,他没管旁观的陈老头,也不在意这笑容是否“正常”。
本欲已现,他知道要怎样得到它。
人生路上,他不再跌跌撞撞地逃离死亡,而是朝亲自选择的终点奔赴而去——历经二十余年,他终于找回了一颗能触碰他人的人心。
“陈前辈,活傀咒拜托您了。还请您动作快些,我想与我那徒弟一同对付秘典。”
他想要尹辞,将这个人留在他身边。并非作为他的私有物,而是作为一个有血有泪的“人”。
他想要活下去,比之前每个瞬间都要想。
同一时间,弈都。
春风一视同仁,径自越过国师府的朱门。
江友岳搁下毛笔,看向不远处的神龛——神龛上的盆景无风自动,细小的花苞炸裂开来,猩红的花瓣微微摇晃。花朵的甜香中含着若有若无的腥气。
江友岳怔愣片刻,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师父,可是师公留下的禁制已解?”
江友岳的下属仍戴着祭天面具,恭敬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担忧。
“不错。”
“时敬之命在旦夕,原本一心求生。眼下他勘破本欲,指不定会舍近求远,甚至与我等为敌……”
“天命难违。”
“若是天命难违,当初师公何苦逆天而行,下手封他本欲?”面具人似乎对“天命”二字有所抵触。
江友岳眼皮抬了抬:“你可知‘本欲’为何?”
面具人看向自个儿的师父,面上露出一丝疑惑。这问题于他很简单,可被师父正儿八经问出口,他反而不敢随意回答了。
江友岳:“‘本欲’一事,原本就不是天命所为,谈何逆天而行?”
面具人噎了下:“还请师父赐教。”
“世间欲念繁杂,凡人之躯难以承受。定欲一术,乃圣人自行设下——初逢世间最为美妙之事,就此定下本欲。如此集中一点,不易被万欲侵扰,得以维持心智。”
“少年定欲,人心已成,难以干涉。三岁幼子则不然。吾师封其本欲,钝其心志。他能抵万欲,本欲又朦胧,耗不去全部心力,我等极易驯化。”
江友岳凌空比了个手势,神龛上的花朵被尽数击碎,落了一地花瓣。
“时敬之不似蜜岚女王,前十六年浑浑噩噩,虚度光阴。也不似阎不渡,一生任性妄为,行事毫无章法。”
“如今大器已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人知道多少,壳子里有没有‘心’……与圣人大业无关。”
第84章 桃花
“现在就给你弄活傀咒?你是嫌自个儿死得不够快吗?”
陈千帆一句话堵回时掌门的疯话。他从木台前站起身,活动了会儿筋骨。岁月不饶人,集中精力解了六七个时辰的禁制,就算是他也吃不消。
外头的防护阵似乎不太对劲。它本应撑个两三日,结果衰败得比他想象的快不少。
好在这帮人狗急跳墙跳得高,尸肉打得充足。本计划为时三日的解阵,大半天就完成了。
陈老头少遭了罪,对时敬之难得客气了一回:“总之先吃点东西再说,你虚得都可以挂天上当旗子飘了。待会儿打起来,你要有个好歹,你那徒弟不得生撕了老夫。”
卫婆婆见前厅的光芒暗下来,又回到前厅。
她照旧沏了一壶热茶,端给陈千帆。随后拧了条热毛巾,长吁短叹地擦起时敬之头颈脏污。
陈千帆则慢悠悠喝着茶,看向木台上疲惫的年轻人。
尹辞离开后,时敬之不再硬撑无事。他又呕出几口鲜血,整个人瘫软下去,出气多进气少,好半天才缓过来。
怪不得急着赶人,这对师徒简直腻歪到他眼疼。
被陈千帆迎头教训一通,时掌门没再多话,乖乖漱口喝甜粥。他双手端着粥碗,一脸平和,如同下一刻就要捧碗飞升。
陈千帆不由地抬起眉毛。
看之前那黏糊劲儿,他还以为时掌门打算来一场悲情大戏,硬要冲去门外帮徒弟。谁料这人老实到匪夷所思,吸粥吸得气定神闲。
此人只是恢复了三岁记忆,不是根治了恶疾,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心安。
时敬之喝完粥,在木台上调了调姿势,闭眼准备小憩。
陈千帆按捺不住,不阴阳不快的毛病又犯了:“人家都说关心则乱,你小子心态倒挺好。”
先前怕死不敢上木台,时掌门恨不得双手双脚抠地抵抗。眼下要出门直面秘典,丧命风险半分不少,这人却从容了起来。
活见鬼。
这小子面相非大奸大恶之流,但妖气过重,不是什么纯善之辈。虽说知道此人不至于背信弃义,陈千帆嘴下没留情面:“你别是和徒弟约好,一出门就跑吧?”
时敬之笑道:“那岂不是负了前辈一片美意。”
“美意?待会儿脑袋印上活傀咒,你可就自在不起来了。”
“活傀咒下,晚辈一举一动都无法自控么?”
“想什么呢,那老夫不得累死?我只是将施术经验暂且烙进你的脑子,再给你定个攻击目标——老夫丑话说在前头。哪怕是临时灌顶,滋味也够你受的。而且此术既成,你与那秘典不死不休,逃都逃不了。”
时敬之:“原来如此。”
他还是没露出什么恐惧之色,反而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
完了完了,这禁制搞不好解得有点毛病,到底伤了脑子。此人傻倒没傻,就是疯得有点别出心裁。
陈千帆沉痛地直奔主题:“你真不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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