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道风在偌大的擂台上卷了好几番,终于慢了下来,又叫人看得清动作了。施仲雨微微喘息,剑上多了不少豁口,好在青火熊熊,并无熄灭之态。林巽照旧挂着清水挂面脸,只是招式愈发大开大合,一股子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味道。
那人仿佛不知疲惫,越战越勇。施仲雨且战且退,努力在疾风骤雨似的攻击里温养气力。可惜对方丝毫不知战斗节奏为何物,竭尽全力进攻。施仲雨被逼到视野不清的一处边角,眼看退无可退,两人的激斗又快了起来。
此处离观战的众人较远,阵地相对固定。施仲雨有更多机会观察这位敌手——
有诈。
林巽动作怪异,不像江湖上常见的路数。他们速度极快,这人的呼吸却分毫不乱,稳如木石。转而迎光之时,她能在此人眼瞳中瞧见一点翠玉似的碧色。
她就知道,引仙会不可能作壁上观。什么狗屁九天会,不过是插手大会的踏脚石罢了。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想法,那林巽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嘴角上提,露出个僵硬到有些瘆人的微笑。
那微笑如同春日飞絮,来得快,散得也快。施仲雨剑断了一小截,刚要抽身换位,林巽突然欺身而上,直直撞上她燃着青火的残剑。
“哎!!!”
台下一声响亮的惊叫。
擂台之上,林巽的动作彻底定住,仿佛被谁点了周身大穴似的。他的背心渐渐沁出一捧暗红,那红意慢条斯理地扩大,终是浸透了林巽的后背。
下一刻,林巽破布袋似的倒在地上,那双黯淡的长眼还睁着。他的长剑叮当坠地,滑出两三步远。
林巽倒下后,身形稍矮的施仲雨才露出身形。这回面无表情的人成了施仲雨——她提着烧得只剩大半的剑,脸上并无惊惧懊悔之意。
知行和尚坐在上座,见此情景,不由地双手合十,低声念起佛经。他身边的两位苦行武僧一动不动,俱是垂头不语。台下不远处,那两个支着摊子的郎中还想挨近,被施仲雨一个手势拦在台下——
“不用救,他死了。”她语气平静。
台下江湖人议论纷纷,熟识施仲雨的金岚更是震惊无比。战到忘我,以至于重伤或杀死对手,此前并非没有先例。可施仲雨这副模样,莫说悔意,就连半点愧疚之情都不见。
金岚心中,施仲雨几近于太衡之魂,断然不会有这等表现。莫非她被人夺舍,亦或是中了术法?
谁想,施仲雨看也没看他,只是一双眼刺向上座之上的曲断云。
“害人性命,出局!”金玉帮帮主以丝帕擦汗,声音有些哆嗦。“须、须得严加看管,会后送官!”
施仲雨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句,她只是扭头环顾四周,像是要把一切刻在眼里似的。随后她冲台下的林震行了一礼,没有半点逃离的意思。
直到施仲雨被太衡押走,血迹清洗干净,台下的嗡嗡声仍没有散净。尹辞看向时敬之——时敬之微垂着头,脸上仍是一片平静。
然而窥视枯山派的大有人在。
“事发突然,就你派神色不动。怪不得她为你们说话,枯山邪魔歪道,莫不是以邪法惑了她去!”
接下来上台的是太衡周长老,他还没等胖帮主喊“起”,便厉声冲闫清喝道。
闫清带着傩面,缄口不言。
“连下人都戴着面具,净搞些神神叨叨的手段。遮面也没用,苦主都在,这回你们跑不掉了。”
周长老白胡子气得要炸起来,不过瞧他的口气,像是真心实意为施仲雨担忧。闫清这回没丢剑,他规规矩矩执剑而立,依旧保持沉默。
胖帮主汗透了一张丝帕,这才见缝插针道:“起!”与。熙。彖。对。
看这状况,吆喝武德在心估计也没什么用了。
果然,周长老大喝一声,瞬时冲向闫清。此人在太衡德高望重,峰回掌法炉火纯青,叫人望而生畏。若不是周长老年老体衰,气力不如年轻人,他甚至能与曲断云一战。
在如此前辈面前,闫清并未托大——这回要扔了剑,他未必能踹中对方。万一失了武器,这局面可就没法收拾了。
闫清谨慎地调整位置,可惜面对周长老这等高手,傩面实在碍事。为了遮住那双鬼眼,傩面的孔洞不算太大,他的视野实在嫌小。
周长老经验丰富,一眼就看穿了傩面弊端。他专挑闫清的目光死角,峰回掌气力十足,带起一串串破空之声。闫清左支右绌,只能以慈悲剑强守,饶是如此,周长老的掌法仍有隔山打牛之能。
慈悲剑不是吊影剑,隔不断内力。巨浪似的内力透过剑身震来,闫清一时连剑柄都握不牢实。
台下没几声叫好。
台下众人还沉浸在太衡施仲雨当众杀人的震撼里,再者,这场比试本就没什么悬念。虽说视肉之乱震荡武林,可枯山派下人都能打到八人之中,名门正派已经丢足了人。
这会儿局势摆在那里,别说慈悲剑遮不住闫清整个人,就算他拿个乌龟壳子上台,周长老也能用内力把他震伤。除非他能扭转局势,破此僵局——可一个扔了一路剑的人,能有什么破局之力?
“小贼,吃我一掌!”见闫清狼狈防守,周长老打得不尽兴,掌法又凌厉几分。
这一掌用足了气力,连周遭空气都荡出一圈气波。闫清将剑刺进石台之中,这才稳住身形,没被掌风击飞。
闫清双手紧握剑柄,吐出一小口血来。
周长老不是普通高手。此人气势排山倒海,一掌更比一掌有力,能够拆招的时间极短。他的实力与陵教柴衅相若,然而对战柴衅之时,他身边尚有个阎争协同。那会儿柴衅也胜券在握,这才掉以轻心。
然而周长老离“掉以轻心”差不多十万八千里,老人正在气头上,看着恨不得把他塞进蒜臼子捣烂,绝对做不出轻敌之事。
“怎么不丢剑了?”见闫清还不动手,周长老怒道。“连正面应对都不会,窝囊不窝囊?”
“算了。”
闫清抹抹嘴边的血,终是开了口。
“前辈功力深厚,晚辈若是不全力应对,与怠慢无异。”
“这还差不……”周长老一句话说了大半,整个人呆立在了台上。
只听“喀哒”一声轻响,闫清的木制傩面落了地。午后阳光正盛,灿光之下,闫清那双鬼眼犹如烧得正盛的炭火,红得刺目。
台下登时鸦雀无声。
金岚大惊,他下意识叫了声“闫清”,随后又觉得不对,慌忙捂上嘴巴。可惜已经晚了——旁人听不明白,周长老可是一清二楚。
“我派有个瞎子下人死在鬼墓,那人也叫闫清。”周长老声音极低,一字一顿道。“我原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啊,没想到……阎家血脉,竟敢潜藏在我太衡之中!”
随后他将双手一收,朗声道:“今日算你运气好。帮主,此人没资格站在台上,速速将他带下去!”
闫清执剑而立,一双鬼眼定定望着周长老,其中满是坦然。听到周长老的话语,他一步也没有动弹,反而露出些许笑意。
状况还能更古怪些吗?胖帮主的汗是擦不完了,他好一会儿才回了魂儿。
“这……这……”
周长老:“怎么?”
“若说资格,武林大会只限了‘名门正派’和‘通过问罪镜’两个条件。枯山派未被定罪,尚算作名门正派,此人也过了问罪镜……就、就算他是魔头血脉,光看规则……”
金玉帮帮主咽了口唾沫。
“光看规则,此人确有资格。”
状况太过离奇,台下一片哗然。
武林大会不是年年举办,但百年来,确实未曾有阎家后嗣踏上石台——这大会可是要考虑“服众”的,光是看那双鬼眼,别说服众,引发众怒还差不多。此次大会恰逢太衡主导,此人就这样当众暴露身份,是嫌自个儿命太长吗?
作为此刻的焦点,闫清沉稳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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