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愁得慌。”闫清在酒气中皱皱鼻子,“我特地讨了下仆喝的水酒,误不了事。”
苏肆哦了声,径自灌了几大口,两人一时无话。
“咱以前也总这么数星子,我还教你在山里头看星星认路。”半晌,苏肆轻叹一口气。“你打小就愣儿吧唧的,我得护着你,这些年来我一直这么想。今儿一看,三子,你比我可狠多了。”
闫清:“……”
“我呢,喜欢对别人狠,你呢,喜欢对自个儿狠。这才几个月,你见天不要命地练武,功夫不比我逊色多少了。”
“剑好,剑谱好。”闫清答得老实。“而且拳脚就怕懒,阿四你不愿动弹。只是我追你,肯定要快些。”
苏肆作势用酒坛敲他:“瞎说什么大实话?没数的是你好吧,上面有那对妖怪师徒罩着,安安生生当个下人也死不得,你说你天天练得只剩半条命,给谁看呢?”
“我要对得起这剑,对得起觉非方丈的照顾。”
“人都死了,又没长眼看着。”苏肆咕哝了一声。
“你刚刚说什么?”
苏肆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哈欠:“没什么。我就是想这江湖人士我也见多了,太衡人出身好过得好,脑袋也天真,这我明白。前些天遇见你那红眼亲戚,一个陵教教主还考虑伤不伤无辜,听着也不怕人笑话。”
说完,他直接灌下小半坛酒,大出一口气。
苏肆口吻特地添了点刻薄劲儿,听着让人全身不舒服。然而闫清扭过头,神色中只有担忧:“心情这么差?”
“我心情差?”
这回苏肆的刻薄却是冲自己去的。
“咱掌门够畜生了,该救人的时候还是救人。尹前辈一路霜眉雪眼啥都不在乎,心魔养得和座山似的,可见也有点良心。你呢更不用说,举世罕见的大善人,为个死和尚豁出命练武行善。都是好人,大好人。要说心情不好,轮不到我这没心没肺的。”
“你也没有坏心……”
苏肆没看闫清:“你晓得我还在赤勾教的时候,杀过多少人吗?”
闫清答非所问道:“我记得赤勾教赤蝎足规矩很多,不会接良善目标。”
“杀的人该不该死是一回事,杀人者在不在乎是另一回事。阎争……郁争那小子杀了个杀父害母的仇人,都能堵在心里这么多年。我杀人时只觉得爽快,后来也没特地想过。”
苏肆喝干了那坛酒,一对眼珠子隐隐发红。那枚泪痣在夜色中显得漆黑,仿佛是最深的墨点上的。
“先前我跟着你,想着你是我兄弟,我护你也算侠义之道。屁股后头有魔教追杀,我逃得也光明正大。现在你不用我护,追我的也没了,我……我拿什么继续装正人君子?”
闫清不语。
苏肆抱紧怀里的白爷,鹅妖被他勒得狂拍翅膀。苏肆假装没瞧见,勒得更紧了:“我骗得了世人,骗不了自己的念头。要是强装做戏,我自个儿先犯恶心。”
【我九岁便害死过人!】
苏肆耳边又响起自己的喊声。他小小年纪,便知道将这种事拖出来挑衅乌血婆了。话出口那一刻,他并非虚张声势,语气甚至是自豪的。
那是苏肆第一回 见人咽气。
那会儿他还叫“苏四狗”。苏肆好容易弄死一头野猪,给饿得半死的闫清补了顿肉食。谁知闫清这小子在书斋听了几耳朵圣贤书,塞了一脑子愚孝。本来苏肆给他留点肉带着,他全拿给了自家的醉鬼爹。
然后闫清就被他那醉醺醺的爹打了个半死,理由一如既往的荒唐——他爹嫌那肉少,不够当下酒菜,实在喝不尽兴。要不是苏肆没等到玩伴,将半死不活的闫清救回来,慈悲剑怕是后继无人了。
给一把骨头似的闫清上完药,苏肆气不过,直接跑去了阎家院子,找闫清他爹说理。
【我要把他带走。】苏肆完全不怕高大的阎子仁,骂得理直气壮。【要不是我,他早给你折腾死了!瘸子又不是没手脚,要个小孩见天照顾,不知羞的懒狗!】
【我还当谁,这不是苏家没卖出去的兔崽子吗?】
阎子仁正喝得满身酒气、不知南北,完全没把九岁的苏肆放在眼里。
【生恩大于天,他可是要为老子养老送终的。不孝是大罪过,我儿不像你这般不知好歹、不不不懂规矩……】
【带走?就凭你?他老子我还活着,你问他愿意给你走吗?到时掉个泪服个软,他自个儿就得回来伺候我……也不知道,嗝,也不知道这性子随谁,许是随他那傻乎乎的娘吧。】
阎子仁大着舌头打出一串酒嗝,他仗着身材高大,一路把苏肆朝屋外推。后者动作灵巧地躲过,阎子仁却被酒泡了脑袋,继续在那猛推空气。
没走几步,他歪歪扭扭推了个空,一头磕上门槛,脑袋上摔了个老大的血口。
鲜血一下子淌了出来。
阎子仁摸到热烘烘的血,酒瞬间醒了三分。只可惜他早早喝坏身子,手软脚软,爬也爬不起来。阎子仁先是命令苏肆找人来救,见苏肆不动弹,他又嘶声喊起“救命”来。
苏肆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血泊,他在山中杀过不少走兽填肚子。只是见人在眼前伤成这样,他还是第一次。
他没有惧怕或慌乱,只是在原地看着那滩血逐渐变大。随后他像是从梦中惊醒,回过神来,走向门口。
【对对!】阎子仁以为他要去喊人,连忙提高声音。【快……快去喊人!喊谁都行,阎清,阎清那蠢崽子跑哪儿去了?】
哪想苏肆走到门边,利落地闩上了大敞的房门。他拿背顶着两扇木门,一双眼直直看着倒在门槛上的阎子仁。
正值晌午,外头来往的人不少。听见阎子仁的嘶吼,到底有个路过的拍起门:【怎么了这是,吵成这样?】
苏肆清清嗓子,不怎么熟练地学着闫清的嗓音:【阿伯对不住,爹爹他没事,喝多了撒酒疯呢。】
门外人闻言啐了一口,嘟嘟囔囔地走远了。
血泊中的阎子仁双目半阖,没了呼救的力气,只好用不重样的恶毒话骂苏肆。血越流越多,他骂也骂不顺了,又开始讨饶,试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然而苏肆只是笑。
他在阎子仁跟前蹲下,九岁小儿的笑脸明媚可爱。只是被一片血泊倒映,多了几分阴森。
【阎叔,人我还是会带走。】苏肆欢快地说道,【我俩离这村子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你这是……害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这辈子都别想睡踏实……】
【害命又怎样?我不怕你。你活着都是个只靠儿子的废物,死了又有什么能耐?】
苏肆搓了搓地上的血泥,笑得更灿烂了。
【阎叔,我高兴得很。】
现在想来,亏他当时屁事不懂善恶不分,还能跟闫清说些“想成为大侠”之类的荒唐话。此事他从未告诉过闫清,如今息庄人死了个干净,闫清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现在甚至还陪在他身边喝酒。
苏肆把怀里的空酒坛一放,还是不看闫清。哪怕是回莲山上,他的痴执成像,其中也没有这一幕。
他从未因此后悔过,至今也觉得快意。
“要是我先前死在北地,说不定是一桩美事。”苏肆轻声嘀咕,“至少你还能把我当个大侠呢。”
闫清突然放下酒坛,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事:“伸手。”
苏肆随便将手一摊,手心里多了点微凉的触感。他定睛一看,一身冷汗,本来就淡薄的酒意也散了个干净。
那是闫清他爹留下的山鬼花钱,被闫清收拾得相当干净漂亮,还系了红色丝绦。
“……你这是什么意思?”
“送你了。”闫清笑道,“万一你下决心要走,肯定不是会好好道别的。你我亲如家人,总得有点信物带在身上。”
说罢,闫清将身边的慈悲剑拿起。一个廉价的长命锁吊在剑坠的位置,看着不伦不类。那分明是他们失散之前,苏肆在集市上买来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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