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过怀瑾,据说是她自己不愿。烈安侯孙妄名气甚大,这事儿不算光彩,孙家人秘而不宣,这么些年过去,估计连拜祭的人都没几个。”
“你怎么知道她葬在哪?”时敬之坐在尹辞身后,双手环抱对方腰肢。这个角度,他看不见尹辞的表情。
“因为他们约好了。”
尹辞攥紧缰绳。
【尹兄弟,我跟你嫂子打过招呼。我要是死得太碎,你记得留点儿东西。等你嫂子也走了,你就把它跟你嫂子一起葬这,我俩好做个伴。】
【……这事说不准,万一我死在你前头呢。】
【说什么呢,你这脸带着仙气儿,保证活得比我久。】
“西北偏远,战况激烈。若是敌方用了战阵,未必能留下囫囵尸身……若她等不到孙妄归乡,便会葬在离战场最近的地方。”
要是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便来接他。
西北是他们最后的战场,当年他与孙妄凯旋而归。孙夫人亦是活了很久,日日求神拜佛,老到子孙满堂。然而到了最末,她还是寻不到自己的爱人。
“烈安侯”尚在世,她却离开了华丽的府邸、血脉相连的子嗣,要一个人孤零零葬在西北荒野。或许在三百年前,孙夫人便比所有人都先一步察觉到,她真正的爱人已经不在此处了。
可她还想等他。
尹辞跳下马,走到一处广袤荒野。此处葬了不少身份不明的过客,大多随便立石为碑。其中有块古旧规整的,在一众乱石中有些扎眼。
但它依旧简陋,上面只刻了个简单的“孙”字。
尹辞打开随身布包,以香祭之,随后剑气一旋,震开了墓上厚土。
孙家人嫌丢人归嫌丢人,棺材好歹选了上好的。此处干燥无比,三百年过去,土下棺木还算完整。棺中的尸骨早已枯干散乱,在褪色的寿衣中乱做一团。衬着满地荒芜和呜呜风声,显得尤为寂寥孤寂。
时敬之算是孙家后人,没等尹辞开口,他便沉默地净了手,将那些骸骨收拾整齐。
“可以了,子逐。”
尹辞打开背包,拿出一小包真仙的灰渣。那包灰烬由素色绸子裹着,并着一大袋子圆滚滚的小石珠,被放在那具尸骨的胸口。尹辞没再添金银或祭器,就这样将棺材合死,再次埋好。怕此处被盗墓游贼挖去,尹辞只是稍稍修缮了坟墓,在墓前留下几个新鲜供果。
“孙妄,我的确恨过你。”
尹辞开了一罐好酒,淋在墓碑之上。
“但易地而处,我或许会选一样的路。你与嫂子留下了当年的真相,也算功过相抵,我姑且原谅你了。”
上好酒浆滑过粗石,留下湿润深色,以及一阵阵扑鼻酒香。
“如今我成家立业,逍遥快活。待百年后,我再下去找你算算这笔烂账。今日先叫你看看——兜兜转转,我还是得了心上人。我是把你放进棺材,此人却是将我拉回人世。你以前天天念叨我的婚事,这会儿看仔细了,这算不算天下第一美人?”
风吹过枯木顽石,只留下呜咽似的回响。
时敬之一只手放在尹辞肩膀上,没心情闹腾。尹辞的少见的气息不稳,悲痛与欣喜交缠在一处,他不想打搅尹辞,只得默默陪着。
虽说用处不大,他姑且还有许璟行、许璟明这些个亲戚。孙老头与他相认不久,近日愈发亲密,也隐隐有了亲人的样子。二十多年来,他孤零零行于世。而到了现下,他却既有亲人,又有爱人,享尽世间尘缘。
可尹辞并没有这样多。孙妄于他,或许是三百年前最后的一丝感怀。
尹辞在墓前坐了几炷香,时敬之也跟着憋了许久。到了最末,他着实忍不住,自己点了香,冲那墓碑拜了拜。
“二位没能白头到老,实属遗憾。如今二位大仇已报,我也会与子逐好好相守一生。”
尹辞像是缓过来了,笑着揶揄道:“怎么,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殿下就这样认了?”
时敬之幽幽地瞧了他一眼,又冲那墓碑躬了躬身:“二位算是我的祖宗,我还有一事要说清——此人没有引诱于我,是我心甘情愿。来日九泉下遇到,切勿将此人当做蒙蔽小辈之徒。”
尹辞:“……”
行,狠还是这小子狠。时敬之确实算是孙妄后裔,他当真无话可说。他们这日子过得算是蜜里调油,可惜不知为何,当初互相逗弄的习惯似是改不掉了。
“回去吧,这回来西北,我就是想与这些事做个了结。”尹辞玩着时敬之的发尖。“再往西走两个时辰,还赶得上那边的晚集……什么人?!”
感受到气息的一瞬,尹辞顺手拔下时敬之的发簪,朝气息来源处一掷。来者特地隐了气息,显然有几分本事。
见行迹败露,隐蔽者从乱石后走出。那人高鼻梁深眼窝,一身西陇军服,分明是西陇的探子。
没了发簪的时敬之:“……”
那人身后跟着一支小队伍,显然没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有大允人来。西陇士兵功夫不差,没一会儿便将两人团团围住。尹辞眯起眼,下意识将时敬之护在身后。
西陇人没有贸然攻上前,而是以西陇语言极快地交流。
“这儿有大允人?是士兵吗?”
“这里埋的都是些没身份的人,这两人的身份估计高不到哪里去,他们是那个……江湖人士吧。马上那旗子我知道,是江湖郎中用的旗。”
“那杀了吧,反正对面就两个人。”
“脸都长得不错,不如抓回去当奴隶,能卖个好价钱。”
“那你们可得有点本事。”尹辞用地道的西陇话插嘴。无聊了上百年,他连绣花都学了,更何况临近国家的语言。
“把簪子送过来,这事儿还有的谈。”时敬之的西陇话同样流畅。欲子学识渊博,本性也暴露无遗。
他的簪子!哪怕是从赤勾教顺手拿的大路货,那也是子逐亲手为他插上的簪子!
时掌门选择性无视了尹辞将它扔出去的事实。
西陇士兵:“……”
西陇话与大允官话相去甚远,能懂的人少之又少,这两个人绝对不简单。
“杀!”士兵们果断达成共识。
尹辞冷笑一声,空手向前。他手中无剑,剑风却锐利如上好兵刃。时敬之也毫不客气地燃起金火,从马上抽出药到病除旗,金火火光冲天而起。
时敬之的内力仍然骇人,却不如先前那般近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有了些凡人的味道。而尹辞剑风交缠中,竟带起了几分微弱的银色光辉。
时敬之放慢动作,屏住呼吸。
先前他们征战沙场,尹辞用的是惯用的剑气。毕竟这习惯持续了百年多,他打得实在顺手。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心境变化,这会儿尹辞的剑意之间,隐隐有了内力的味道。
尹辞本身似乎也相当惊异。他好似一个卧病在床多年,如今再次立起走路的人。时敬之眼看着那内力从陌生滞涩到稚嫩笨拙,再到浑然一体一气呵成。
不过细细一想,这状况也不算奇怪。尹辞先前失去内力,不过是悬木太大。经脉相连后,他修出的那点儿内力全部泥牛入海。如今他们两人相连,精气只在两具身体内回转,反而彼此增强,颇有话本中的“双修”之意。
只见那剑气酣畅淋漓,自由不羁。银色光丝在空中荡出水纹似的密集涟漪,犹如夏日骤雨落于江河。暴雨所到之处,西陇士兵无声地倒下,银光与血光交相辉映。
……那是很久以前,扫骨剑还未诞生之时,“尹子逐”的模样。
这兴许是给孙妄夫妇最好的送别。
时敬之忍不住勾起唇角,旗上阳火又旺了些许。
水火缠绵,辉光映亮荒野。鲜血四溅,西陇探子尽数殒命墓前。尹辞自个儿灌了半坛酒,就地取敌人首级,给孙妄添了点祭品。
时敬之则从血泊中扒拉出簪子,擦了个一干二净。两人相视一笑,谁也没有多言。
“子逐,帮我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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