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有仙躯吃,它的躯体也会每日渗出些秽物。每日三更,还需有人为它温水涤身。
比起国师府外面的混乱,曲断云还挺喜欢这活计。师祖活得不自在,见识却比寻常人多了不知多少。
而曲断云现在最不缺的便是问题。
“几百年风调雨顺,也是真仙佑来的?”
他兴致勃勃地浇着水,水卷着暗黄色的粘液流下,发出淡淡的腥臭味。只是屋内熏香味道更足,臭气没一会儿便给遮了个干净。
【非也。真仙不过传意于悬木,自身并无颠倒天地之能。悬木根须通天,因而疏云调雨,固土安疆,我大允才得了百年安康。】
肉像师祖的语气格外淡泊。
【我等与悬木,实为互助互利。悬木为大允锄病弱,筛强民。我等为悬木养良种,展领地。如此合作,则能养成坚不可摧的辉煌之国……可惜世人目光短浅,只知私情小义。皇室鼠目寸光,无心千秋百代。若非如此,百年大计又何必这样藏着掖着?】
想到戚寻道之事,曲断云深以为然,不禁长吁短叹一番。
感慨完了,曲断云擦洗得越发尽心:“师祖,既然悬木有通天之能,为何不用于边境战事?”
养个百年难遇之才不会错,但这挑选标准是不是过于严苛了?请神阵威势惊人,只要灵活运用,还愁有打不了的仗?
【非也,世上没有那般便利之事。所谓“请神”,不过是以术法定下位置,诱导悬木生出一条新根。到时真仙以术法控之,确实能教它吸干周遭凡人。】
那肉像沉默了会儿,语气里多了些语重心长。
【……然而万物皆符合天地之理,如今悬木巨硕,生新根损耗不小。人多之处便罢,一朝损耗精气,日后还能补回来。可若是在贫瘠边疆引出太多新根,对悬木有害无益。若不是真仙养护,悬木自是长不了这样大。】
也是,曲断云心道。虫鼠多,猛兽少,终究是天地之理。要是这种东西像野草那般好活,世人怕是早已被吸了个干净。
【只可惜凡人终究是凡人。孙妄勇武有余,智谋不足。他护佑下的悬木,如今长到极限了。】
怪物似的老人张开变形的十指。
【不破不立,不破不立。想来我苟延残喘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智勇双全,欲念纯粹,等那人吃下视肉,便可成千古一帝,真正的“帝屋神君”。】
欲子生性高傲自私,不可能对病弱无用之人生出半点怜悯,是绝好的帝王材料。这会儿想到时敬之,曲断云已然没有了羡慕之情。他输得心服口服,只等做个好臣子。
曲断云洒净桶中最后一勺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多谢师祖教诲,此番百年大业必成。”
国师府的神祠地下,则是另一番景象。
比起救人性命这种精密活计,引来天灾简单些。真仙不用亲自到场,只需将意念传达给悬木,令其扰乱气候。
孙妄正端坐地下最深处,无数黑红的根穿过衣服,接在他的身上。他整个人扭曲变形,犹如一个粗藤绕成的粗糙线团,扭曲的根状物从“线团”缝隙中冒出,延向四面八方,末端渐渐隐于空气。
比起仙人,它更像某种树根纠集的精怪。
江友岳跪在那团巨物面前,姿态恭敬得一如既往。
“祸根之事,是我等办事不利,未能发现大禁制的漏洞。”他恳切道,“不过大允境内乌疏矿藏,已被我等摧毁殆尽。就算稍有留存,也不会伤及悬木。”
“哪怕那祸根百般教唆,毁了欲子。有成功之例在前,百年大计不过再延后数十年。等此事尘埃落定,我等必定好好处理那祸根。”
祸根祸根,还真是名不虚传。
悬木将那人视为己身的一部分,连真仙都拿那人没办法。端的是杀不死烧不尽,只能寻个地方仔细关押。当下敌暗我明,单抓祸根更是难上加难。
江友岳曾听说过祸根之事——
开国有大将尹子逐,此人智谋双全,貌如谪仙。当年贺承安身为真仙,曾想赠其视肉,让尹子逐成为新的真仙。谁知尹子逐体质与悬木格外亲和,单单饮了仙酒,就逐渐与悬木须根化为一体了。
真仙终究要断根远行,异地播种。此乃悬木繁衍之理,自然留了瓜熟蒂落的余地。而尹子逐完全是个意外,与悬木连得实在异常,压根没法当真仙用。
更糟的是,尹子逐没吃视肉,对悬木没什么爱护之心。若是任由他行走世间,察觉真相,难保不会引出什么乱子来。
于是贺承安换了个处理方式。
悬木将此人作为己身之“根”,这境况可遇不可求。悬木根系无形,凡人不得干涉。但他尹子逐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人,身躯与悬木之根无异,能拿来百般试验。
而后的事情,每位国师都烂熟于心。
仙躯塑像,制造“仿根”,肉神像吸取万民精气,在地上造了个“小悬木”似的“欲子”,百年大业由此而始。
至于尹子逐……贺承安将其封于西北,使其作为大禁制的法术材料。如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能将其关得彻彻底底。
这本该是个完美的设计。
下次再抓住那祸根,还是将他铸入铁水为好。哪怕不能用为材料,至少不会再出错。时敬之本就是个为求生不择手段的欲子,又与尹子逐相熟。等他成了真仙,不愁抓不住尹子逐。
正如他们所期待的,时敬之一朝被诬为反贼,完全没有坐以待毙的意思。
如今战乱四起,天灾已至。乱世将至,皇帝的“剿匪令”也推到了那人的面前。
江友岳有种预感,夏初之前,此事便会尘埃落定。
“……等时敬之与皇室开始争斗,我会将断云派去前线,教他接应新生的真仙。”
“孙妄”久久没有回应。
那团根系似的东西缓慢蠕动,继续与悬木进行凡人不能理解的交流。它彻底无视面前的江友岳,权当他是一团空气。
江友岳屏气凝神片刻,晓得这是个默许——真仙虽然能伪装成一个人味儿十足的人,在知情者面前,它向来懒得费这个劲儿,连交谈都少有。只要没有惩戒,便是无事。
这或许与它的年岁有关,兴许等时敬之成了真仙,此处会热闹些。
地上春意绵延桃花香,边疆的血色一路沁入中原。
墙倒众人推,赤勾教没有动静,西边的西陇也开始频繁地做些小动作。南面暴风骤雨,洪涝四起。不出半个月,流民便散得到处都是。武林各派还没缓过来,无暇护佑民众,匪帮冒得比雨后蘑菇还快。
一眼望去,东南西北皆是灾祸。活像老天把大允三百年欠的灾难打了个包,一齐郑重奉还。
周遭无处可去,中间也不安生。
皇帝病重的消息被人泄了去,谁都知道当今圣上身患重疾。屋漏偏逢夜雨,这重疾不上不下,到不了教人摄政的地步,又让人看不到半点希望。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皇帝却没有半点积极之态。许璟行瘦得不成人形,连折子都不看了,也就不时听一耳朵战报。往日黏着他的容王爷也不见踪影,那人素来胆小惜命,不知是不是提前寻地方避难了。
朝廷正如当初的太衡,亦是人人自危,混成一片乱象。
就在这一片乱象中,引仙会扔出的流言传得越来越广。“皇帝失德,妒害手足,因此失了气运”的说法到处都是,“天命贤王流落民间,正在枯山附近”的传言也除不尽。
绝望恐慌之中,甚至有不少人拖家带口前往枯山附近,只求得到“气运”的一丝照拂。还有不少人趁势冒充“时敬之”,纷纷想要自立为王。
如此,流民聚集,流寇也不甘其后。栖州附近成了名副其实的贼窝,那罗鸠还没打到附近,往日的繁华便已经付诸浓烟。
作为“罪魁祸首”,时敬之本人却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这一日,阅水阁内仍是热热闹闹。
边疆状况风云变幻,每日消息如流水,字衣闪烁得叫人眼晕。人们拿着笔墨跑来跑去,一不小心便会撞到一处,给彼此添些墨点子。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