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教主这一身还没添茶的下仆规整,气势又被尹辞吓去了大半,整个人有苦说不出。他归来时老老实实穿了正装,嘴角有些耷拉。
知行和尚很有眼力见,率先行了个礼:“师父身有要事,不便来此,特派贫僧前来拜访,还望教主见谅。”
苏肆明显不怎么想做表面功夫,他拿眼偷瞧尹辞,嘴上僵硬地嗯嗯不停。
“本尊忙得很。正道要聚,聚太衡不行?”末了,苏肆不无委屈地问道。
“不怎么行。”施仲雨干笑,“曲断云那事一出,太衡一时半会儿安生不下来。他害去了各位豪杰是真,当过太衡掌门也是真,太衡不能不认。”
“只见从屎坑里逃的,没见往屎坑里跳的。施女侠果真豪杰,这烂摊子没个一二十年可拾掇不好。”
沈朱一面奚落施仲雨,一面心情颇好地修着右手指甲——几个月前,她的左手与视肉一同被金火烧毁,只剩一点残骨。她拿剩余的乌疏软甲打了个漆黑的傀儡手,这傀儡手灵活无比,只要以手套遮上,一般人完全看不出异样。
她吹了吹指甲末儿,笑得依旧灿烂:“不如施女侠考虑考虑,加入我阅水阁的天部。你既能在沙匪帮里沉下心,显然也是个吃得苦的。同样是为国为民,来与本姑娘作伴呗?”
“多谢沈姑娘的好意,太衡永远是太衡,总要有人站出来。”
施仲雨果断摇头。
“我意已决。”
“嗯,你意已决,可这跟本尊什么关系?”苏肆漠不关心道,“见尘寺不好聚我懂,你们阅水阁这么慷慨,干嘛不自己划个地……”
“这怪我。”闫清不好意思道,“我想着你我多日未见,想与你吃顿饭。我人都快到了,才得了沈姑娘的联络,就只好——”
“……当然各位前来,本尊是欢迎的。”苏肆咳了一声,变脸如翻书。“各位随意就好。”
“这回相聚,为的是那罗鸠的悬木。”尹辞见他们闹够了,悠然开口。
众人面色凝重了几分。
“大允的悬木有千年之久,硕大无比。那罗鸠的悬木只生了三百年,个头也大不到哪里去。先前他们攻打大允,怕是有国师一脉从中作梗,想要以此把敬之立为新帝。”
尹辞晃了晃杯中茶汤。
“现在大允悬木被我等杀死,那罗鸠的知情者必定心有余悸。他们在弄清原委前,必定会先朝其他国家拓展。等那悬木成了规模,它的真仙必定还会进攻大允。”
苏肆:“那少说也得百年。既是百年之后的事,不如叫百年之后的人操心。”
他看向时敬之,企图从对方身上找点共鸣。谁知时掌门正含情脉脉地瞧着尹辞,苏肆响亮地咋了个舌。
谁知,先附和他的竟是施仲雨:“苏教主说得不错,大允没了悬木和‘天厌’,多了天灾,要调整的地方比比皆是。以现在的状况,朝廷怕是顾不了那么远。”
闫清咳了声,接过话茬:“但妖邪存在,我等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我已将悬木真相告于各门各派,选择心系天下的忠义之士。”
两人一唱一和,字里行间全是“快详谈”的暗示。
苏肆沉默了会儿:“原来如此,你们想把魔教也拉上。等西陇那边老实下来,我会和教内兄弟说说的。”
……
这次“正邪会议”,从上午直接谈到了晚上。入了夜,不少人未回客房歇息,选择出来赏月饮酒。
此刻正值盛夏,月明星灿,虫鸣不断,晚风都比往日湿润了些许。
时敬之抱了一坛酒,坐在客房的台子上。此处视野极好,看得见台下豪饮的众人——平日看不出,施仲雨竟是个酒品极好的,近乎千杯不醉。沈朱则满脸通红,失了往日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抱着施仲雨大笑大叫。
知行和尚离两人极远,自个儿吃了两杯素酒,不知有没有再念叨“色即是空”。苏肆佯装喝醉,整个人烂泥似的滑来滑去,眼看又开始作弄一无所知的闫清。
时敬之正看着,一只手从他背后探来,摸上他的面颊。时敬之抿了口醇酒,脸侧在那只手上蹭了蹭。
“我以为你会和那些人一同去。”
出乎时敬之的意料。得知悬木真相后,不少武林人士愿意前往那罗鸠,将那生长中的新悬木给除去。哪怕无人感谢他们的功绩,哪怕此物要百年后才能与大允为敌。
不过这类他理解不得的事,尹辞总乐意做。哪怕杀了神降圣,时敬之心里总有些别扭之意。这不,听闻这些人要商议此事,尹辞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
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谁知自始至终,尹辞只是听这些小辈讲话,最多提些建议,并未表明想要亲自插手的意愿。可是想到明天还要商议细则,时掌门一颗心又七上八下起来。
“我们约好了,只为天下除掉神降圣。”
尹辞在时敬之身边坐好,他又恢复了他们初见时的模样——一身素色衣衫,墨发如瀑,随意散在肩上。先前沙场之上,时敬之看惯了这人身着战甲的模样,一时有些恍惚。
见他魂不守舍,尹辞忍不住伸出手,在对方头顶使劲揉了一揉。
“如今你我不过百年凡人,我为这天下拼了上百年,也是时候自私些了。”
时敬之顺势靠上对方肩颈,使劲嗅那熟悉的味道:“那你为何跟他们过来?”
“因为我认识一个人,那人欲壑万丈、物瘾极强。哪怕他从皇帝那讨了万千赏赐,悠游四方,偶尔还是思绪万千地瞧我,一个人在那胡思乱想。”
时敬之:“……”
“也不知是怕我心系众生,暗生不满。还是怕我勉强陪他,哪天自个儿跑去前线。说来巧了,前些天那人还趁我‘没醒’,兀自扒在床沿盯着我看,一脸苦大仇深呢。”
时敬之扭过脸去,耳朵颈子浮出一点红晕。
“所以我就想,不如找个机会,将这事好好了结。省得某人吃不香睡不好,教我心上人日渐清瘦。”尹辞语调里的笑意越来越浓。
时敬之把酒碗斟满,往尹辞嘴上一压:“埋汰为师上瘾了是吧。”
“不过这回我带你来,确实另有一目的就是。”尹辞爽快地咽下酒浆,坦率承认。
“嗯?”
“这会儿月好酒好,实在不适合掰开讲来。等今晚过了,我自会说与你听。”
第160章 内力
第二日,尹辞早早睁开眼。
自从悬木消失,肉神像尽毁,时敬之再也没有吐过血。时掌门的勤奋克制似乎与悬木一同消失了,此人仍会每日练武,可说什么都不再早起了,像是要把过往的苦全补回来似的。今日也是,时敬之散了一头长发,脸还挨着尹辞的颈子,一双手把尹辞圈得紧紧的。
昨夜尹辞特地打消了此人的疑虑。这会儿时掌门整个埋在软被里,睡得无比香甜。日光从窗口洒入,照得这人气色尤其好。想起往日那个动辄要咳几口血的时敬之,尹辞不禁有些感慨。
他一面感慨,一面捏住了时敬之的鼻子。
后者坚韧不拔,当即张开嘴,继续呼呼大睡。尹辞一阵好笑,贴过去落下一个深吻。时掌门顿时炸醒,一双眼亮得出奇。
“今儿有地方要去,明天随你睡。”尹辞缩回身,“今早我借了他们的厨房,就当一点补偿。”
时敬之伸了个懒腰,无比满足地起身:“咱们去哪?”
尹辞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侧过身,任阳光淌过五官轮廓。沉默片刻后,他才小声回答:“孙夫人的墓。”
时敬之没多问,他特地挑了件朴素衣服,早早随尹辞离了赤勾——尹辞说到做到,他铁了心不再插手尘世时局,连“正邪会议”的细则都不打算再听。
两人离了沙阜,前往西北沙漠边境。
“……孙夫人没有葬入孙家祖坟。”
尹辞租了匹马,与时敬之合骑。见时敬之体贴地不吭声,他率先开了口。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