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阎不渡自刎纵雾山,以视肉真相嘲讽天地。二百年前,蜜岚女王纵身一跃,将饱含仇恨的发现藏于冰雪。回溯三百年,棺中水银被盗,给沉眠的将军留了一线生机。
他的心上人以骨为刃,终究回到阳光之下,与他尘世相逢。
百年又百年,国师一代又一代,百年大计难免会出现疏漏。这些微不足道的“疏漏”生根发芽,引着他们走到现在这一步。
只可惜……
时敬之一阵咳嗽,又吐出大量血液来。他咳嗽得太厉害,喉咙上的伤口险些被扯开。经脉崩毁,气息衰弱,时敬之感受得明明白白。
过量精气灌注之下,他的寿数要到头了。
尹辞将他搀住,久久不语。两人一步步挨过荒凉的街道,等到了一家客栈前头,尹辞终于开了口。
“回莲山上,你我打过赌。我先一步探得你的病因,可以给你提一个要求。”
“唔。”
“我想好是什么了。”尹辞道,“我有一计,今晚与你详谈。”
“为何不是现在?”
“详谈前,我另有要事。”
进了客栈,尹辞扶着时敬之躺好。
“你这副虚弱模样,就别惦记什么油荤了。待会儿我煮点药粥,你晚上自己温上吃。”
时敬之扑腾着起身:“粥就免了,免了!子逐,这里半个人都没有,你要去哪?”
“莫担心,徒儿总不会把未过门的师父扔了。我夜里便会回来。”尹辞很是不孝地表示。“你若实在害怕,我可以将你打晕,保管你晚上才醒。”
时敬之的感慨和豪气全散了,他警惕地盯着煮粥砂锅,恨不得把它丢了了事。然而不舍归不舍,他现在状况不佳,确实该休息一会儿。
“我的身子我有数,只要两个时辰,为师就能缓过来。”时敬之严肃道,“到时不仅荤腥能吃得,还能绕镇子跑三圈呢。粥免了,打也免了……你要是酉时还没消息,我自个儿做了吃食去寻你。”
尹辞不吭声,只是顺了顺这人的头发。
“嗯。”他语焉不详道,“我记得了,你会来寻我。”
说罢,他把张牙舞爪的师父按回床上,并且大发慈悲,并未煮上粥。
时敬之横在空无一人的客栈中,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窗外栽着一株桃花,几条缀满花朵的枝子横在窗前。阳光正灿烂,春意盈了满屋。
可惜这会儿时掌门对一切树木都没有好感。身边没有尹辞的气味,他苦兮兮地翻了个身,整个人蜷缩起来。没过多久,他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已是夕阳西下,桃枝被余晖染成橘红。屋内仍是空无一人,没有半点尹辞的味道。时敬之缓过力气,噌地爬下床,直冲客栈后厨——
说好了,他要带着吃食寻尹辞。
好在人们走得急,后厨井水里还泡了猪肉。时敬之简单地烤了些肉,又弄了烤饼子。他本想拿些酒,却见顶好的酒被人取走两坛。看痕迹是今日拿走的,此处还存了尹辞的气味……兴许是尹辞见他状况不佳,又不好露出消极之意,想要一个人饮酒独处。
时敬之摇摇头,提着食盒出了门。走出院落前,他犹豫再三,还是折了一支桃花,插在那食盒之上。
尹辞背了吊影剑,剑鞘是他送的香木剑鞘,味道很好寻。时敬之一路循着气息,慢慢沿途找着。
先是对面一家更好的酒肆,各种食材俱被拿了些,不过锅灶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这能是什么要事?
时敬之皱着眉继续,继续循着气息找。接下来是些售卖杂物的小店,继而是布匹店。尹辞在这些地方停留过,却并未驻足。无论怎么看,他这高人徒弟更像是把他往客栈一丢,自个儿出来逛街。
食盒里的烤肉都要冷了!时掌门欲哭无泪。
他加快步子,顺着余晖一路向前。然而到了气味最浓处,时敬之整个人待在了原地。
他正立于镇上的神祠之前。
枯山本就荒芜,这镇子更是小得可怜。附近人口稀疏,虽说有帝屋神君的神像,也只是再普通不过泥像。如今它被人扔出门口,就地摔了个四分五裂。然而这不是最令人震惊的——
神祠挂了红绸喜灯,一副大喜模样。院门虚掩,院落内飘来酒香与饭食的香气。晚霞如天边燃火,现今举目望去,四处皆是一片热闹的红色。
时敬之呆呆站在原地,两条腿似是失了知觉。等回过神来,他即刻抱着食盒冲进院子。
与寻常婚礼不同,院内并没有广宴宾客的架势。只有一桌二椅,几道精致小菜,外加两坛好酒。这桌椅立于院落正中,被红绸艳灯包围。它顶替了往日燃香大鼎的位置,有种古怪的挑衅之感。
“这种事,总不能借用别人家。至于这些装饰……我放了些银两,就当买来的。”
尹辞的声音响起——此时此刻,他正坐在神祠屋檐之上。
那人抱着一坛喝了一半的酒,晚风吹起发尾衫角。最初相遇之时,枫叶漫天,亦是满目赤红混酒香。而今春秋颠倒,对方眼里的灰暗全成了嚣张生机。
“你来得正是时候,再晚点,饭菜都要凉了。喏,先去换上。”
一包东西破风而来,被时敬之稳稳接在手里。那布包散开一角,露出一片鲜艳的红色。时敬之当即将它打开,一件精致喜服露了出来。
那喜服改了样式,附了个漂亮的高领,尺寸似是刚刚好。
针脚细密利落,像极了他的药到病除旗,这分明是尹辞亲手所缝。时敬之手一哆嗦,险些把喜服掉在地上。他差点整个人哽住,半天才记起如何说话。
“你……”
他似哭似笑,好容易才缓过劲儿。时掌门酝酿半天,才将语气变得轻松了些。
“你说话不算话,为师的八抬大轿呢?”
尹辞怔了一怔,大笑道:“这会儿有引仙会盯着,以后补上。”
时敬之忍住眼眶酸涩,将插着桃花的食盒一提:“我就带了这点东西过来,简直不像话……如今欠着也好,下次酒宴,看为师如何操办。”
衣物上身,尺寸果然正好合适。只不过薄薄一层织物,却似铠甲覆身,时敬之从没这般舒心畅快。短短一刻,地下的巨大妖木变成了杂草根,完全入不得他的眼,也乱不了他的心。
他走出院角,正撞上同样换好衣衫的尹辞。
尹辞要么一身素色,要么一身灰黑,时敬之从未见过此人穿红。
尹辞五官极好,秀而不艳,当真玉般君子。如今一身红衣,那份淡泊疏离全被掩掉,只剩凛然锐气、勃勃生机。纵然他仍是一头墨发披散,时敬之却能看到这人束发披甲,血战沙场的模样。
这会儿尹辞也在细细打量他。那人看着看着,表情略微扭曲,最后竟是笑出声:“谁想我活得和志怪话本似的,结果真和狐仙在庙里成婚了。”
“是啊,我可是要引来倾国之灾的大仙。”时敬之忍不住也笑起来,连伤口都觉不出疼痛。“至于倾谁的国,现在还说不准呢。大将军,可愿与我一同为害天下?”
“那是自然。”
“天地不配拜,你我也没什么高堂。”时敬之目光柔和,“你我对拜吧。”
神祠内,两个仙人似的人各自向前一步,却没有拜上——时敬之没能忍住,将对拜转为一个满是眷恋的亲吻。
生于世间,他从未如此满足。他这徒弟当真狡猾极了……且不说欲子,凡人尝过这般滋味,又怎会考虑“败”与“死”?先前初见妖树,他本以为此世再不会安心。谁知只是短短几日,他就从那近乎绝望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身边伴着心爱之人,是这样奇妙的事么?
他的欲求洪流如同餍足熟睡,乖顺得难以置信。什么尘缘羁绊,什么师徒情深。兜兜转转到最后,他只想要与“尹子逐”这个人一同活下去。
长长一吻过后,两人就坐桌边。
夕阳已逝,暮色暗沉。桌上都是些耐冷的菜,时敬之以阳火微灼,风味并无太大变化。只见满院烛火暖光,两人执起酒杯,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同时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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