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那堕马状元气急败坏地喊。
可他呼唤卫士的声音却被更尖锐更具穿透力的嗓音盖过——
“状元老爷!状元老爷请为民妇做主,您是天下儒生第一人,民妇的官人与您一样也是读书人,寒窗苦读十余载,如今功名未就,他却要代替那富商闵添良的儿子斩首东市,他冤枉!冤枉啊!”
新科状元白马游街向来是京中一大盛事,就连今上也携皇后与百官观之于城楼,见人群拥挤,仪仗蹇滞不前,不由得询问缘故。
怀禄命人下去查探,回禀曰:“有人拦路喊冤。”
“哦?喊的什么冤?”
雍盛望了一眼刑部尚书崔无为,崔无为把习惯性缩着的脖子往肩膀中间埋得更深了,瞧着活像个好大的鹌鹑。
“回圣上,禀报的禁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奴婢听得更是稀里糊涂,什么买替死,什么宰白鸭,听着像是个好大的冤案呢……”
怀禄话还没回完,枢相忽然将其打断。
“圣上,刁民滋事,宜命人先拉下去,事后问清原由再行处置,免得耽误了接下来的闻喜宴。”
“枢相说的是。”雍盛点头,“那就先……”
“圣上,拦路之人必有奇冤,怎能等闲以滋事的罪名发落之?”大理寺卿杨撷出而力争。
“不这般发落难道直接当街升堂判案?”谢衡斜睨着他,毫不客气,“如此开了先河,以后每逢朝廷盛事,无论大事小情,皆有此等无知愚民哗众喊冤,杨大人办是不办呢?”
枢相威压慑人,满朝文武支支吾吾。
这时又有人来报:“圣上,那喊冤的妇人缠住状元不撒手,周围百姓也跟着起哄,要状元为民请命,状元迫于无奈应下了,眼下众人边喝彩边簇拥着二位,强令禁卫改道,往衙门去了!”
“岂有此理,大庭广众之下竟敢劫持状元,还不赶紧勒令回头!”
“枢相莫急,此事若是状元亲口允诺,眼下当着那么多人的见证,他也不能轻易失信,不如就让他复审此案,倘若个中真有冤情,他为百姓平了冤昭了雪,不光为朝廷挣了颜面,百姓们也会夸咱们这个状元点得好呢。”
这次是皇后发了话。
谢衡再强势,也不能当众给贵为国母的女儿难堪,毕竟他如今的声名地位,有一部分还得倚仗这份姻亲。
他摸摸胡髭,不再做声。
雍盛趁势道:“那就让向磐领了这差事吧,为便从事,特赐刑部详议头衔,另依大雍律例,案有翻供或其家诉冤者,应移司别勘。故着大理寺协从复审。枢相,如此可还妥善?”
谢衡道:“全听圣上定夺。只是我朝一向禁民越诉,此人挑中今日拦马陈状,为杜绝今后有效仿滥诉者,当先笞四十,方能受理复审。”
雍盛心下一沉:“笞四十,即伤筋动骨,身子骨差些的直接一命呜呼,不如先记下,若证实其冤乃子虚乌有,再数罪并罚不迟。”
“不可。”谢衡寸步不让,“先科越诉罪,然后推勘。”
“怎……”
雍盛还欲争,谢折衣悄然握住他袖子里的手,轻轻捏了捏。
雍盛接收到暗示,透出口气,扯出一个宽和的笑:“就依枢相所言。”
“倘若把人打死可怎么是好?”
回到寝宫,雍盛坐立不安。
“有大胡子在,必能保住。”谢折衣不知在妆奁前捣鼓什么,瓶瓶罐罐的一大堆。
“杨撷?但愿如此。”雍盛忧心忡忡,“可就是侥幸保住了命,伤了胳膊断了腿又怎么办?一介弱质女流,落下终生的残疾,该如何安度余生?”
“打住。”谢折衣打断他的碎碎念,一把将人拉过来,按坐在绣凳上,“我知道你菩萨心肠,想发普度众生的宏愿,但你即便是天子,终究也只是凡人,管不了天底下每个人的生老病死时运天命。”
“你说的很是。”雍盛看向铜镜中苍白的自己,试着放松皱起的眉头,纠正道,“可朕并没有你想得那般善,也从不发什么宏愿,朕只是想晚上能睡个好觉。”
“你常因何睡不好?”谢折衣拔下他束发玉簪,取下纱冠。
“可能是亏心事做多了,良心会痛吧。”雍盛抬眼,从镜中望谢折衣,戏言道,“折衣啊折衣,你有良心吗?”
“没有。”谢折衣执篦为他梳头,“那是一等一没用的东西,有是负累,没有才轻松。”
“哦,原来你是个没良心的人。”雍盛长叹,“那以后你要是有负于朕,朕是不是也不能怪你?毕竟你已有言在先。”
“勿谓言之不预。”谢折衣拿梳柄敲打他脑袋,帮他梳顺如墨的长发,手绕至腰胁,欲替他解带宽衣。
雍盛握住了绕住衣带的指尖,阻了他动作,眼中笑意已散,认真道:“朝中将生大变,你我夫妇齐心,我不负你,你也不要负朕,好不好?”
语气中满是小心翼翼。
此刻他不是帝王,而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堕入爱河的男人。
谢折衣盯着他,胸口最深的地方塌陷了一角,泛起钝钝痛意。
“好。”他用此生最温柔的声音,一字一句,展颜道,“妾心如郎意,至死方休。”
没想到竟得此重诺,雍盛心中一震,随即欢欣起来,任其宽了外袍,只着里衣摆弄起镜前的瓶瓶罐罐。
“这是什么?红色的,是胭脂?”他揭开一个描金瓷盒。
“那是专门的口脂。”谢折衣耐心解答,“是用蜂蜡加上胭脂,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煮所得。”
“那这盒白 | 粉呢?”
“姿容粉,用益母草灰,白玉兰花研碎了,加上壳麝、各种香料调配而成。”
“原来这样讲究,这个朕知道,这是眉笔。”
“画眉墨,搓灯芯放入麻油,将油盏放在水中,焚烧灯芯,盖上琉璃罩,令烟凝结于罩壁,扫下,再将这烟灰倾倒进脑麝香油中,调匀。”
雍盛听得云里雾里,忽然福至心灵,领悟道:“这,这些胭脂水粉都是你亲手所制?”
谢折衣眸光一闪,否认道:“只是平时绿绮她们议论时捡耳朵听的。”
捡耳朵也能记得这般清楚明白,我老婆可真是过耳不忘,天资聪颖。
雍盛又在心里得意洋洋地将人狠夸一顿,好似聪明的是他自己。拨弄瓶瓶罐罐的间隙,余光瞥见一只落了锁的精致紫檀匣,好奇地拨了拨其上的雕花葫芦锁,漫不经心道:“如此说来,朕的印象中,你鲜少有不施粉黛的时候。”
不是鲜少,是压根儿没有。
意识到这点,雍盛的眉骨挑起老高,回身仔细审视皇后,目光犀利如刀片,似是要将那姣好面容上的冶艳妆色尽数刮下。
“一恐素面朝天怠慢了圣上,二为奉内命妇的礼制典仪,故日日起严妆,以示庄重端方。”
谢折衣的瞎话扯起来一套接一套。
雍盛不做他想,囫囵将其认定为女人天性爱美并羞于在人前展露素颜所致,便悻悻丢了这话题,注意力又回到那锁起的紫檀匣。
刚想询问里面锁的什么宝贝,谢折衣那雌雄莫辨的嗓音陡然贴着耳朵响起,带起的暖风吹进敏感的耳道,激起一层难言的颤栗,直往里蔓延至心尖——
“阿盛,劳你替我拆发脱簪。”
第76章
雍盛起身, 扶她坐下,瞧着那满头珠围翠绕,无从下手, 端详研究一阵,决定先拔下固冠的长角凤首金簪。因不得其法,忙活了半天, 终于脱了那富丽堂皇的白角冠,长吁口气, 捧在手里掂了掂, 笑道:“这冠子可真重。”
谢折衣捏了捏确实有些酸疼的后脖颈,深以为然:“女子爱美逐美, 为了好看, 总能想出各式各样精巧的法子来折磨自己。”
“终日这般, 岂不累得慌?”雍盛搁下冠,正要将她高高束起的发髻解开, 忽而在镜中瞥见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庞, 停下手调侃道:“你有这张脸, 就是什么也不戴,什么也不擦, 也一定好看极了。偏你自我要求如此之高, 不厌其烦,严苛到了头发丝,唉, 终日待在你身边的人一定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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