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在少主的鼎力扶持下,他一朝得势,便改弦更张,组建起内阁,欲通过内阁控制五府六部号令天下,集揽大权于一身,视御史言官如无物。甚而效仿前朝暴君,培植起金羽卫这样的鹰爪走狗,大肆侦伺百官秘事,搞得处处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虚伪如他,一面为我兄长洗冤昭雪,博取臣心民望,一面却软禁我戚家少主,一路追索截杀,百般迫害,如此薄情无道刚愎反复之徒,诸位难道还要继续奉其为人君吗?”
她声量不大,可每说一句,在座诸人的心跳便快上几分,瞳仁震颤,惊怔悚然。
一席话落地,满场寂静无声。
郑刺史毕竟见过的世面多,轻咳一下,颤声问:“戚夫人的意思……是要反?”
一个反字说出来,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凝重凛冽起来。
“不是我要反,而是那位逼得我们不得不反,他忌惮我等的势力已久,不扫除殆尽不足以绝后患。”戚长缨冷哼,“自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若不尽早绸缪,抢占先机,待到君要臣亡臣不得不亡的时候,我等恐怕就要相继步我兄长的后尘了。”
如此危言耸听,众人心惊肉跳,面面相觑。
申总兵嘶一声,粗噶道:“如若要反,光靠我们几个手底下的兵和你的赤笠军,只怕不济事。”
“倘若加上西南苗人呢?”戚长缨从袖中拿出一封火漆封过口的密函,幽然道,“这是我与苗王阿檀石那定下的盟约,我若于衢婺举事,他必派兵策应。”
有人道:“苗人正与朝廷的永安军激战,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恐不足为恃。”
“前畏狼,后惧虎,难道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少主受辱?”戚长缨怒嗔。
“非也非也。”郑刺史忙道,“戚夫人莫要急于求成,此事不光事关在座列位的身家性命,更关系到时局社稷,生灵涂炭,理当慎之又慎。依老夫愚见,若当真要另起炉灶,我们可立足衢婺,占漕运水道之利,兼山川关河之险,割据江南,与朝廷成掎角之势。之后再内修政业,练兵屯粮,外交西南苗人,互为依凭,如此徐徐图之,大业可成。”
“兵法讲究兵贵神速,出其不意,若如你所说徐徐图之,从长计议,待他坐稳中央积威已深,再想动他,可就难如登天了。”
郑刺史微微一笑,举杯噙了口酒,不再与她争辩:“说了这半日,嘴巴都讲干了,却迟迟不见少主,兹事体大,具体如何定夺,我等还是要问过少主的意思。”
“那是自然。”戚长缨朝左右妙尼使了个眼色,不到片刻,一个矮瘦的粗使汉子推着一把木制轮椅款款入堂,轮椅上赫然坐着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戚家少主,惊骇之下,一个个相继起身,语声未起,眼眶先红。
“这这这……”郑刺史快步上前,目光落在少主的腿上,激动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点小伤而已。”戚寒野握住他递来的手,紧了紧,“郑伯,许久不见。”
“可是皇帝害的?”郑刺史关切的目光将他遍身逡巡了遍,拧眉愤愤道,“人也消瘦了不少!听说你在京城遭了囚禁,老夫先还不信……”
戚寒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先截断他话头:“郑伯,方才你们说的话,姑姑已命人向我转达,我这儿亦有几句心里话,想与大家说。”
郑刺史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好,好,你说,你说。”
“诸君。”他就着郑刺史的手,以单脚做支撑,勉力站起身,目光一一扫过堂上所有人的脸庞,高声道,“今日你们能来,这份蹈险回护的恩情,寒野感激不尽。”
“少主言重。”
“我们之间何须谈什么恩情?”
“少主有命,就是刀山火海,我等也照入不误。”
“是哪个不长眼的孙子伤了少主的腿,我申某第一个不饶他!”
大伙儿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嚷嚷开。
“这是第一句。”戚寒野笑道:“这第二句,寒野想说,戚氏施恩,从不计回报。我与诸位是兄弟,是朋友,是亲人,这么多年来你们尊称我一声少主,我勉为其难地应下,但绝不意味着你们是仆我是主,我戚寒野何德何能,敢号令群雄?”
话到这儿,就有点不对味儿了。
戚长缨心生不妙的预感,上前一步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警告:“侄儿慎言。”
戚寒野冲她微笑颔首,最后道:“难得相聚,这最后一句话,空口白牙的,寒野怕说得不好,有意借曲抒发,只不知此间可有琵琶?”
戚长缨面露难色:“倒是不曾提早备下,不如先谈正事……”
“巧了,我这儿刚好有把凤尾琵琶,只是不是什么稀罕材料所制,不知能不能入得少主法眼。”堂下一人适时插嘴。
戚寒野看清那人,调侃道:“耿兄好音律,众人皆知,能让你爱不释手带在身边的,必非凡品。”
“过奖过奖,少主一手琵琶出神入化,能被您抚奏一曲,是它的造化。”
戚寒野瞥了戚长缨一眼,笑盈盈接过,调了弦,伸手请戚长缨入座:“姑姑怎么不坐?您放心,侄儿这一曲,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戚长缨揣摩不出他的意图,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冷脸驳斥,遂耐着性子落座,倒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庭外月色溶溶,水银泻地,两棵团团蒙蒙的菩提树投落下摇曳的影子,如两朵暗藏诡秘与危机的黑云。
远处嘈杂的人声变得模糊,时浓时淡的香火味也被风带远,一切都静了下来。
在这刻意维系的寂静中——
琵琶声陡起,如雷如霆,十万伏兵齐出阵,力拔山兮气盖世。
琵琶声转抑,如泣如诉,时不利兮奈若何,无定河边垒白骨。
一曲终了,满座怔忡。
戚寒野再撩一把弦,众人方惊醒回魂。
“我听过这首曲子……”席间有人回忆道,“当年戚少将曾在营里用箫吹奏过。”
“不错,这是兄长昔日最爱的曲,他常挂在嘴边哼,我从小听得耳朵都磨出了茧,往后余生,只怕化成灰也记得。”戚寒野轻笑,双手缓缓抚过琴弦,一字字道,“此曲名为《感皇恩》。”
到此,弦外有音,图穷匕见。
“呵。”戚长缨讽道,“有恩自然感恩,有怨当然也要报怨。”
“你有你的怨,我戚氏无怨。”戚寒野转头问郑刺史,“郑伯,你为官数十载,宦海浮沉,有起有落,你对当今可有怨?”
郑刺史看看他,又看看戚夫人,心下清明,捋须道:“先帝在时,我受小人构陷,在狱中蹉跎三载,后在大将军的帮扶下,先帝撤旨,重又起复,既食朝廷俸禄,岂敢有怨?我对先帝尚且无怨,对当今更是如此,只是早年失望有,叹惜有,如今终于等到他重执威柄,实不相瞒,老夫甚至有些期待,盼他望他是个明君。”
戚寒野逼视他:“他是不是明君,你作为一州刺史,牧一州百姓,没人比你更清楚。”
“是了。自谢衡倒台,圣上明正典刑,大力惩处贪墨受贿,整顿官场吏治,还免除那些每年因天灾影响收成的州县的税粮与徭役,御驾亲征前夕,他甚至定下制度永不加赋,后挥师北上,大败渠勒与韦藩,与大隰开通互市,平定了整个北方的心腹大患,这是两朝以来从未有过的创举。如今他又剑指西南,欲平苗人之乱,雄心野望可见一斑。当今用的是雷霆手段,显的却是菩萨心肠。戚夫人,我看个中或有什么天大的误会,我看少主的意思,似乎与您相左,此事还是关起门来再……”
语音未落,即被一阵狂放大笑截断。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齐齐望向失态的戚长缨。
戚长缨从容笑完,指着戚寒野道:“他一路追杀你,重伤你,是我不计前嫌救下你,如今你还是一味向着他,不知悔改,临阵倒戈。这些年来我教你养你,一片真心当真是尽数喂了狗!如今你我姑侄反目成仇,往后你是死是活,与我全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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