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元诏年间, 一女子于此桥上偶遇一名书生,两人一见倾心,情投意合, 日日风雨无阻约于桥上相会,互诉衷肠, 海誓山盟。后来好事成真, 书生如愿聘得女子为妻,夫妇俩琴瑟和鸣, 传为佳话。可惜好景不长, 若干年后, 男子纳了妾,不久又将妾室抬为平妻, 夫妇决裂, 恩爱不再。女子伤心气愤之余, 写下一封诀君书,择日在这桥上放声念了, 烧了, 扭头就投了河。此事轰动一时,这桥本无名,从那日起, 就叫决君桥了。”
怀禄说起这些闾巷轶闻来头头是道。
不过又是个“女之耽兮不可说”的故事。
雍盛听得有些戚戚然, 喃喃吟道:“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往后, 勿复相思。唉,此女烈性至此,实不多见,不知她姓甚名谁,如今坟茔何处?”
“那小的从何得知?”他问得怪,不光怀禄愣了一下,就连对面幕先生都抬了抬那两道纡尊降贵的眉。怀禄知道这位爷偶有的呆性又发作了,嘟囔道,“爷当个乡野轶事听听就成了,何必又去计较?”
这个又字,就很传神。
“横竖我闲来也无事可做,打听一下又有何妨?”雍盛恹恹地道,“不知道便算了,你过来。”
怀禄知道主子有事吩咐,听话地挪来。
雍盛附耳说了几句,将腰间随身玉佩摘下交予他。
“爷且放一万个心吧,小的一定把话带到。”
怀禄领了命,掀帘跃下马车,瘦长的身影很快没入西街夜幕。
不刻车轱辘就轧上鹅卵石铺就的诀君桥,头顶上车篷摇曳,脚底颠簸甚剧。
寂静的车厢内只余错落的马蹄声,“嘚哒嘚哒”,仿佛直踏在心口上,震得胸口发麻。
那一瞬,仿佛冥冥中有所感应,雍盛手指屈张,倏地抬眼望向端坐的幕先生。
那神棍原阖着眼,此时竟也凛然张目。
二人眼神交汇,未待开口,就听“吁——吁——”猝然止马的喝令。
“有埋伏!”
“糟了,这是桥上!”
缃荷与雍盛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变故发生在瞬息间——
马车堪堪行驶到桥梁正中,十余条身负白刃的黑影便自桥底翻身而上,一落地只字未言,齐刷刷亮了刃,就朝着目标发起狂攻!
而他们之所以选在此地动手,自然也是为着这是桥上,一旦猎物前后被围,周身立成死地!
任凭他大罗神仙来,也插翅难逃!
更始料未及的是,由于之前一战声势过大,想着敌人一击不成自然退却,所以狼朔就只抽调了十名亲卫护驾,其余暗卫都只于五十米外巡视警戒。
此时这些人当然都未上得桥来。
这帮人也不比先前,个顶个的都是狠毒高手,每一招,下的都是死手。
霎时兵刃交接,呼喝声不绝。狼朔高坐于马上,他握着剑,盯紧了不远处立在桥头的黑衣人。
那头目也盯着他,冰冷的眸子射出瘆人的凶光。
“嚓”,狼朔轻轻推刀出鞘,刀光映着惨淡的月色,也反射出桥下甜水河的波光。
不知是谁在打斗中大骂了一句“狗娘养的”,气机□□般迎面迸发。
那人深吸一口气,提枪奔至,刀枪铮然交接,皆是舍命强攻!
谁知那人背后藏刀,反手一刀,将狼朔座下良驹头颅斩裂。
“先生。”缃荷时不时掀帘张望,忍不住低声道,“再等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不等如何?难道你有法子突围?”雍盛转眸,打了个哈欠。
他仍是那副软绵绵的懒散模样,好像死到临头也无法让他振作起来。
“哼,不过几个杂碎,杀了便是。”缃荷矜傲地抬了抬下巴,眼底藏着三分凝重。
“若只是区区杂碎,大可不必紧张。”雍盛拆穿她,“你既然紧张了,就说明这伙不速之客实不简单。”
缃荷被他噎得说不出话,面色不虞,因为她深知他们遇上的是怎样一群虎狼——
枭斋。
一个在江湖上声名狼藉的杀手组织,拿钱办事,从不失手。
缃荷秀眉紧锁,正苦思脱身之策,没注意到雍盛已悄悄挪至幕先生身边,一把攥住了幕先生置于膝上的手。
那只手凉得像冰。
雍盛暗暗抽了口气。
“?”姓幕的从入定状态转活,扭头,对上一张殷勤凑上来的笑脸。
雍盛腆着脸道:“百年修得同船渡,万年修得共死生。我知先生武艺高强,此番又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今日遭难,小弟少不得须仰仗兄台一二了。”
他笑得那么气定神闲,手心却是潮的。
这就改口叫兄台了?
缃荷在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姓幕的沉默望着他,无动于衷。
看来是嫌诚意不够。
雍盛于是又忍痛割爱,重新掏出那宝贝荷包,郑重塞进对方手里:“这是一点微薄的见面礼,今日若在下侥幸保住性命,他日另有重谢!”
此时那手心里捏的汗已由热转冷。
姓幕的勾了勾唇角,不点头,也不摇头,教人猜不透他究竟如何作想。
雍盛正在心里痛骂此人贪得无厌,突然“铿”的一声,什么凉凉的东西擦着后颈劈入车厢!
与此同时,手腕骤然一紧,雍盛整个人被一股强悍的力量拉拽着扑向一旁,颧骨狠狠砸在了什么坚硬温热的物事上。
来不及呼痛,他讶然扭头——只见一柄厚背长刀就这么直挺挺悍然楔进车厢,一路撕纸裁布般横贯厢壁,最终停在雍盛胸前一尺。
锋利的刀刃边缘浮着几颗血珠,血珠滚落,正滴在雍盛白雪般的锦缎鞋面。
雍盛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抚上脖颈,察觉到细微疼痛,霎时间,砭骨寒意顺着脊梁骨直蹿上天灵。
只消慢上一秒钟,此时他人已被这刀劈作两截!
恐惧一下子攫住神志,心率原地起跳一路飙升,他眨眨眼,还没从后怕与惊怔中缓过劲儿来,忽然下颌一凉,姓幕的以一种根本不容他有机会挣脱的力量,伸手扳过他的下巴。
那一瞬间,雍盛觉得自己的下颌骨快碎了!
他不满地瞪过去,刚想发作,不期然对上一双阴冷瞳眸,猛地心生畏怯。
神棍什么也没做,只静静地注视他,目光微微下移,落点是他颈侧的伤口。
雍盛估摸着只擦破一点油皮,因为不怎么疼。
更让他疼的是神棍的眼神,火刀子一样。
他像只鹌鹑似地缩缩脖子。
当时雍盛并不明白是什么使他胆怯,后来他才咂摸出一点味道,那双眼睛里汹涌的细密寒芒,原来就是传说中的杀意。
直如冰峰压顶,他一刻都受不了,本能地想要推开对方,却没能如愿。
姓幕的反箍紧了他的腰身,一把扯了他腰间束带……?
“嗯?”雍盛又愣了,不是,这是什么走向?
他外强中干地捂着散开的衣襟,表情多少有点措手不及。
姓幕的也不解释。
当然了,他是个哑巴,要一个哑巴解释清楚原委也多少有点强人所难。
两人无声对峙,雍盛迷惑且戒备。
姓幕的直接无视,绷直了那根三指宽的玉色束带,往他眼睛上蒙来。
这动作再清楚不过,雍盛再不理解就是傻子。
“你要蒙我眼睛?为什么?”他拒绝,“有什么是不能给我看的?怎么,这是什么罕见的阵前仪式吗?”
对一名罹患疑心病多年早已药石无医的患者而言,质疑与提问是最典型的病症。
常言道,眼见为实。
生死关头变成瞎子对谁来说都是人间地狱。
神棍见他不愿,也不强求,将束带挂回他肩头,然后——
继续两眼一闭老僧入定了?!
操……
雍盛震惊了,要论沉得住气,此人甘居第二,世上没人敢抢第一吧?
与他的风轻云淡相反,车厢摇晃得像极了案板上一块瑟瑟发抖的白肉,不断有兵器劈斫在脆弱的木板上,砍得木渣残屑肆意乱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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