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盛却觉得她这般笑起来刺眼得很,两根手指伸过去,按下她上扬的唇角,脸上冷了颜色:“以后再别说这样的话,朕不爱听。”
谢折衣望进他黑沉沉的眼底,看出他的认真与坚持,轻叹口气,由着他张牙舞爪地按着自己嘴角,艰难开口:“你若实在不想认这个老岳丈,就速速遣莲奴去追回怀禄。”
雍盛眼睛一亮,忙撒开手:“怎么,你有更好的主意?”
“结盟若是由你提出,姓林的必然狮子大张口。所以此事不能你来提。”谢折衣拿过案上热帕,要替雍盛揩拭指腹上沾染的鲜红口脂。
“你是说,请旁人代朕出面?”雍盛却执拗地缩回手,手指在袖内蜷起握成拳。
谢折衣不解,还以为他是不想自己触碰,遂丢开手,道:“不必有人出面,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钓鱼,你只管丢出饵,他见到了,不用人教,自己就会咬钩的。”
雍盛若有所悟,忙起身叫莲奴追回怀禄,刚好前头传说刑部崔无为求见,雍盛哼了一声,整理了袍袖,怒气冲冲地前往兴师问罪。
此后数月,吴娘子拦马喊冤一案在各派人马的推动下,产生了十足的长尾效应,此案牵连出的类似替死冤案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为此,皇帝特辟出每日卯时,开启宫门前铜柱金箱,专门接收此类冤案的投书,一应投书皆由大理寺专员受理,上达天听。
随着陈年旧案一桩桩曝光,当年潜逃的真实案犯或被通缉,或重新抓捕归案,且每翻一案,必张榜于城门广告天下,除却澄清案由,还随榜附文该案初审官员姓甚名谁,涉及捕头牢役几人,什么罪名,按律如何审判,皆写得清楚明白,至于替死之无辜百姓,其家属也得到一应赔偿抚恤。
京师百姓由此养成了日日前往城门观瞻最新进展的习惯,大街小巷纵论时政,今日谁家沉冤昭雪,明日哪个官儿遭了报应哪个暴吏自食恶果,天道好轮回,民心大振。
如此沸沸扬扬闹了一大场,偌大一个刑部,从上到下如履薄冰,镇日静得好似一个坟场。
因被黜被贬的官吏甚多,刑部补缺又成了个头疼的问题。
吏部尚书职又尚未选定,两个侍郎不堪重用,遇事推诿。
为此,皇帝降诏,勒令今次进士诸科,晓习决狱治讼、律令大义及时议,一月后考试合格者即可去刑部报道习学公事,三月后若表现优异行无差池,则酌情补缺正额吏。
这是前所未有之事,不同派系的大臣之间少不得又是一番争执拉锯。
大雍朝正在经历一场大变革,身处其中的每一个官员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紧迫气息,这艘摇晃破败的大船被新鲜血液缝缝补补,在黑暗无垠的大海上向着未知劈波斩浪。
谁也不知道它会迎来什么。
或是被海底的暗礁撞得粉身碎骨。
或是拥抱新一轮缓缓升起的朝阳。
转眼冬至,是夜,户部尚书林辕遣人登门,特邀枢相过府赴宴,枢相初以精神不济为由推脱,林辕再三遣家仆热情相邀,最后携亲笔邀帖投门,谢衡方勉强答允。
酒过三巡,屏退左右,谢衡始终不曾热过的脸色愈发冷峻,懒待虚与委蛇,直接道:“你说你得到一件我极关切的物事,特邀我同观,是什么?现在可以拿出来了罢。”
“枢相雷厉风行,是个急性子,下官不敢故弄玄虚。”林辕久经官场,他有一个宽阔的下巴,恰到好处的胡须,恰到好处的笑容,一张恰到好处的脸上却长着一双吊梢三角眼,这是他面相上的败笔,他也清楚这点,所以总是垂着眼皮,尽量敛住眼里的精明。
但现在当他从案下捧出那个白玉匣时,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谢衡。
这让谢衡心中不爽,同时更坚定了今日宴无好宴的猜测。
玉匣隔板被推开,送到眼皮子底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摞文书。
谢衡瞥了那老狐狸一眼,拿将出来,最上面的,是刑部赃罚库的出入库账簿。
这没什么,都是些过了明路的帐,查无可查。
谢衡粗略翻阅几下,便将其扔到一边,下面的是户部账本,所记无非是历年来往兵部划拨的军费。亦是乏善可陈。
紧要的是压在最下面的一封书信。
只是认出那拆过封的羊皮函套来,他的眼皮就重重一跳。
第78章
入眼皆是灯火, 明晃晃的,耀得堂中那个御赐的鎏金镂空铜熏笼格外醒目,里头生着的熊熊炭火驱散了冬日寒意, 烘得整个堂屋暖融融的。
热酒尚温,谢衡却心凉齿冷,如堕冰窖。
他不动声色地拿出那函套, 打开了——
里头空空如也。
他眯起眼睛。
林辕默默注视着他的举动,适时开口:“怎么, 枢相大人识得此物?”
“不识得。”谢衡否认道, “瞧这上头的字,应是封信。”
“不错, 原先里头确实装着一封信。”
“哦。”谢衡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淡淡道, “可它现在是空的。”
“没错,因为信, 被下官藏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林辕一仰脖, 啯地一声满饮一杯, 放下酒杯后又替谢衡斟满,似笑非笑地感慨。
“这可真是一封了不得的信啊。”
谢衡刷地抬眼, 凝视着他。
林辕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感知到迅速迫近的杀意, 凛冽锋利,比起屋外呼啸的寒风,不遑多让。
——“是吗?倒教本相好奇。”
谢衡的语气阴冷莫测, 兼之上位者的威压, 足以吓破人胆。
若是在对方地盘,林辕可以万分肯定,他此刻已然血溅横尸, 绝没有再开口的机会。
但他眼下安坐自己家中,手握谢衡忌惮的利器,胜算就算渺茫,也有缓冲与谈判的余地。
“大人还是不要好奇为妙,此信若得见天日,便是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甚而动摇大雍的根基!”林辕压低嗓音,神色沉痛,“此非下官所愿见,亦非天下臣民所愿见。”
谢衡微微侧头,似在辨他话里真假。
半晌,假笑道:“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从不可说处得来。”
“那你想如何处置?”
“只能听天由命。”
“好一个听天由命,尚书说话总这般藏一半露一半,如何叫人安心信服?”
“大人勿怪。”林辕露出几分紧张惶恐的神色,无可奈何道,“与大人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下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露一半不见得就死,但藏一半,才能活。”
此话引来谢衡朗声大笑:“尚书在官场办老了差事,对这里头的经纶情弊真真是透熟于胸了,怪不得户部部堂这把交椅你林某人一坐就是十年呐。”
林辕恰如其分地换上谀笑,拱了拱手:“八仙同过海,各自显神通罢了。下官这点子神通,光在螺丝壳里做道场,不及大人之万一。”
“看在你是个晓事的份儿上。”
谢衡执起酒壶,给他斟了一杯。
林辕受宠若惊,干杯后,相视一笑,又各怀鬼胎地满饮而尽。
林辕欲再斟,谢衡却单手盖住杯口,恍若不经意间提起:“常听我家云儿谈起令爱,还记得有一年的除夕宫宴,她在宫里走迷了路,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儿,哭得通红,恰好碰上我,我瞧她煞是可爱,便将她一路抱回了席上,送到你怀里。那时她不过才这般……与这桌子一般高吧?”
他抬手比了比高度。
“是是是,下官也记得此事。”林辕沉吟道,“那一年是元诏十年,她才五岁。”
“算算年岁,如今她也十六了。”谢衡笑问,“令正可已给她定了亲?”
林辕心中暗惊,摆手汗颜道:“她被她阿娘和祖母宠坏了,在家中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无法无天,没人敢要呢。”
“欸,你又谦虚了,朝中何人不知你那千金才貌双绝?你嘴上说没人敢要,其实是寻常儿郎入不了你林家的眼,挑来挑去挑花了眼,我猜得对也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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