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来才好,眼不见为净。”雍盛蹙眉撇嘴,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会过意来,扭头嗔道,“不用你特意提醒!”
怀禄已经笑没了眼睛:“是是是,唉,奴才总改不了这多嘴的毛病儿。”
“有病就得治,光说有什么用。再笑,再笑朕就拿针来缝了你的嘴……”雍盛恼羞成怒,抄过棋谱就丢。
怀禄却已先一步大笑着躲了出去,书只啪的一声打在了门框上。
“练舞练舞,舞有什么好练的?”雍盛颇有些烦躁,静坐一阵,又过去捡回棋谱。
直腰起来时,瞥见院子里一道柳色身影正在山茶花前持绢拭叶。
“宝珠?”雍盛忆起那日初见,此女便是靠一曲胡旋舞得入晏清宫,心中一动,招人过来。
那顾宝珠自被封为才人,未得宠幸心中不安,时常找机会在皇帝跟前露脸,无奈使尽浑身解数,皇帝眼里却根本没有她,或是看见了她,也只将她当作寻常宫女使唤,完全没有旁的心思。
正愁得无头苍蝇也似到处乱转,没想到雍盛今日主动亲近,忙敛衽上前行礼,娇羞道:“圣上唤臣妾?”
“想起你当日跳的胡旋舞了。”雍盛道,“你跳得那样好,学舞学了多少年?”
“回圣上,臣妾只是粗通,不过学了六七年就撂开了。”宝珠答说。
雍盛颔首,又问:“练这个苦么?累么?”
“自然苦。”宝珠不料他会问这个,斟酌着道,“所谓人前一分钟,背后十年功,再怎么有天赋,学这个也绕不开撕搬踢耗压五个字,若想脱颖而出,除了拧、倾、翻、闪、展、腾、挪这些身法,还需练身段儿练眼神,哪一项不是毕生难成的事业?因此,民间常说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倒也不为夸张。臣妾小时候也常常因为太苦了不肯练,挨娘亲的鞭子呢。”
“是了,天底下哪有一蹴而就的功夫。”雍盛怔怔发了会儿呆,回神时发现宝珠还在廊下立着,索性道,“从小挨鞭子学的舞艺,总不能就这么埋没了你,横竖闲来无事,你且跳来朕看,若跳得好,有赏!”
“臣妾遵旨。”
宝珠求之不得,即刻兴冲冲回阁装扮上。
不消半盏茶的功夫,顾才人御前献舞的消息就传到了凤仪宫。
谢折衣正在调琵琶弦,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绿绮在旁叽叽喳喳:“胡旋舞算什么?转圈儿罢了,谁不会呢?就这样显摆起来,调三惑四,生怕旁人不知道她以艺倖进似的。”
“你又发的哪门子牢骚?”绛萼瞥一眼谢折衣,数落道,“他是看别人跳胡旋舞也好,还是听别人吹箫弹琴也罢,碍着我们什么事?且不说娘娘与他……从根儿上就绝无可能,就是退一万步,哪怕是正头娘子,他是皇帝,哪个皇帝有真感情?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左嫔右妃的?眼皮子这样窄,吃酸拈醋的,妒妇二字怎么写可知道?”
绿绮就说了两句,就被一顿抢白,张张嘴想辩驳,又觉得绛萼说得好像都对。
本来嘛,公子是假皇后,身份是假的,连身子都是假的,两个人本就是毫不妨碍的。
那自己生的什么闲气?
正搔着头仔细寻思,突然“嘣”的一声裂石之响,谢折衣手里正拧的琵琶弦竟崩断了。
“哎唷。”绿绮吓了一跳,忙扑上前托起谢折衣的手检查,“娘娘可伤着手了?”
“无妨。”谢折衣抽出手,面无表情道,“去,换一根新弦来。”
绛萼接过琵琶,若有所思,忖度道:“娘娘练了这半天的曲子,合该累了,就像这琵琶弦,拧得太紧就会断,物如此,人也一样,不如趁此机会歇息片刻,奴婢这就去添些安神香来。”
“不必。”谢折衣淡淡道,“我不累。”
绛萼拗不过他,只得抱了琵琶往乐署去,绿绮恰也要去膳房催讨绿豆汤,便一同出来,走出凤仪宫,疑惑地拉了拉绛萼衣袖,低声道:“怎么娘娘好像突然不高兴?”
绛萼只是沉着脸子叹气,并不言语。
她向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刚才说那番话,明着是在怼绿绮,暗地里其实是在点醒谢折衣。
这些日子她冷眼旁观,怎会察觉不到自家公子举止情绪上的反常?又怎会忽略公子看皇帝的眼神,以及那种眼神背后暗藏的朦胧心思?
原先她只是狐疑,又或是自欺欺人不愿相信,现如今这事实已在她的试探之下半揭面纱,她一面震惊得无以复加,一面不知所措,绿绮又等同于是个大傻子,一时间她竟连个商量的人也找不到,除了长吁短叹,又能做什么?
“怎么你也不高兴?”绿绮皱着小脸,更疑惑了,“一个个的,都难伺候。”
绛萼的叹气声于是更大了。
一眨眼,五六日虚晃过去了,皇后竟没再涉足晏清宫。
雍盛一连派人去打听,回来都只说皇后很忙。一次两次如此,七次八次也如此,就是个蠢货,也该觉出不对味儿来了——
再怎么忙,忙得连见他一面的功夫都没有么?
一时也恼起来,不准晏清宫任何人提起皇后半个字,直到太后撤了禁足的令,恢复了朝会与经筵,皇后那边仍是无声无息。
她不来,雍盛也不去。
两下里竟就这样莫名其妙冷战起来,直捱到千秋节当日。
第44章
因夜里下过一场雨, 祛除了部分暑气,转过天来便不再那般溽热难当,只是那股子带着雨腥气的阴潮仿佛湿了的厚纱, 黏糊糊裹在肌肤上,行动间闷得人透不过气。
卯时正,皇后绝早起身, 三钗头冠,赐六宫簪花, 领诸宫人先至慈宁宫外殿等候, 待圣驾到后一同进殿上寿。
太后今日格外欢喜,早膳额外多用了一碗杂菜羹。至吉时, 帝后亲扶太后上辇, 同往文德殿接受诸卿百官拜表称贺, 再移驾大庆殿宴饮。
如此马不停蹄地折腾,待君臣相继落座, 雍盛已被层叠朝服捂了一身汗, 内衫尽湿, 口中焦渴。刚想索口水喝,一记杖鼓声砸响, 殿外山楼上, 教坊乐人效百禽和鸣,声势浩大,勃勃然如鸾凤翔集。
雍盛整理衣冠, 下至中廷, 北向再拜,念祝词曰:“臣闻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 莫大乎以天下养。伏惟圣后,恭俭不争,夙彰懿德,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敢不以天下养乎?当此诞毓之辰,山川贡瑞,日月增华,恭祝圣母太后寿同天永,德与日新。”
圣音一落,群臣叩首:“恭贺太后寿同天永,德与日新。”
太后自帘后赐寿酒曰:“备见圣孝,天祐皇家。”
皇帝饮毕,笙箫齐鸣,教坊奏起《福寿永康宁》的引子。
开了筵,便是舞乐、鼓板、百戏、杂剧,看盏每次举起长袖唱令,就是一轮斟酒。饮一盏,这厢就唱一段,舞一段,那厢就乐一段,祝一段,教坊诸部使出浑身解数轮番献艺,百官绞尽无数脑汁念诗作词说吉利话讨彩头。
六七盏后,雍盛喝下的酒已有点上头,眼神也稍显迷离,看着眼前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场景,恍惚间竟有前世除夕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春节联欢晚会之感。
旁人家每年怎么过除夕他不知道,他家总是很热闹的。父母要招呼一大堆亲戚,妹妹要跟同龄的孩子放烟花守岁,他呢,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春晚。倒也不是因为春晚好看,更不是因为爱看,只是因为……因为什么呢?
不合群。不合时宜。外热内冷。孤僻。
雍盛想起周围人曾对他作出的评价。
可能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呆着,再冷眼旁观别人的热闹。
对很多人而言,融入群体很简单,享受孤独是一件难事。
就像很多人容易对美好的人或事物上瘾,难以彻头彻尾保持清醒。
但对他来说,却是反过来的。
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他天生不会沉迷什么,也不会被什么东西长久吸引,更不会因沉迷而失去理智。对于热闹、繁华、诱惑,他甚至不用花力气去刻意抵制,承认、包容,再微笑着接纳就好,因为他知道,他从来不会被这些东西真的打动,这些东西也从来不会真正改变他。既如此,那他作出强硬的姿态拒绝给谁看呢?又作出癫狂的样子热切给谁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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