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臣听闻, 此人不过二十三岁上下, 尚未及而立,起于草莽,资历尚浅, 乍然委以重任,恐怕不能服众。”林辕也及时表示了他的担忧。
其言下之意,朝廷目前还不够了解此人的心性品格。他太新了。在死气沉沉按部就班的的京城官场里,他也太横空出世了。这样过于醒目的新秀在一开始总是很难获得大众的支持与信赖,而一旦缺乏群众基础,这类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大概率会拿到流星剧本,亮过,璀璨过,随即寂灭了,最终只落得一个刹那的辉煌。
皇帝虽然也对这个祈昭抱有良好的印象,但同时也有诸多考量,不敢轻举妄动。
最终他下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朕决意御驾亲征,亲往军中督战。”
当然,这个决定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出意料地遭遇到阁员们强烈的抵制。
“圣上!”林辕几乎拿出了实在不行就当场触柱死谏的架势,“您是一国之君,只需坐纛京中指挥,万不能轻涉险地!此战若能胜自是皆大欢喜,若败了,一是龙体康健无法保障,一旦出事,动摇的便是整个江山社稷,二是圣誉将受到无可挽回的打击,一旦威信受损,圣上日后将如何统御寰宇?”
“能不能盼着朕点好儿?”雍盛气得瞪眼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能谋善战,又要身份尊崇,你倒是给朕一个能压得住阵脚的人选来!还是说你要朕将好不容易攥在手中的虎威军再拱手让给谢衡?或者交给虎视眈眈的镇南王?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兵权一旦给出去,再想收回来,少不得要脱层皮掉身肉。还是说你一个文官,临老了,也想去边境尝尝领兵打仗的滋味?”
林辕被骂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急得在大殿上又是跺脚又是哀嚎:“仆肺腑之言,万望陛下三思啊……”
“陛下,微臣……”杨撷思来想去,正要毛遂自荐。
薛尘远先抢白道:“臣倒以为,三部贼匪侵扰我大雍边鄙近百年,连岁关隘无一不被劫掠荼毒,然自高祖以来,常以驱而疲军征而靡费等缘由听之任之,及至今日,养成边境大患矣。近年来,我朝内修战守,筑墙练兵,外探虏情,知己知彼,此时不战,更待何时也?圣上英明神武,若能御驾亲往督战,也定能鼓舞内外人心,大振士气,待一举收服三部,从此边境安定,再无战祸,此一劳永逸泽被万世造福万民之策,臣鼎力支持!”
听他竟然支持,林辕的叹气声更大了。
杨撷此时也转向道:“此战若有必胜之把握,倒也不是不可以……”
一直默默听着的范臻平静发问:“陛下出征,京中谁来监国理政?”
“朕不在,还有你们呢。”雍盛理所当然道,“当初组建内阁,召你们入阁,就是为了以备这不时之需。”
阁臣们闻言惶恐,面面相觑后,吴沛道:“我五人若常常意见一致则无妨,但凡六部政务,总有意见相左之时,届时众口难调,争执不下,该当何如?”
“如是十足要紧非朕亲断不可之事,则八百里加急送至军中大营。如非要紧之事,便请太后直断。”雍盛显然早就想好了。
太后曾垂帘听政整整六年,大雍上下要论谁对外交内政最为熟悉,她无疑是最能服众的人选之一。
但众人仍是较为担心外戚的干涉,虽然谢衡已赋闲隐退多年,在朝政的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势力也大大缩减,但只要他还活着一日,就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威胁。
有人表示了这个担忧,但因一时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只能先暂定如此。
接着就顺其自然地进入了下一个议题——
“圣上此去,京营与金羽卫必然随驾北上,届时京中只留两司拱卫,戍防空虚,若有宵小趁虚而入,直捣龙庭,则危及存亡矣。”杨撷道。
“对此,臣请调永安军入京,协管京城防务。”范臻提议。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了。
“范承旨的提议好是好。”林辕冷笑,“仆只担心……”
“担心到时候镇南王据城自重,与远在边境的圣上分庭抗礼?”范臻一语道明他腹中所想,亦是冷笑,“这有何难?圣上只需携其子郭祎一同北上即可,镇南王只这一个独子,爱之如命,怎敢令其在军中有半分性命之虞?到时候全天下最盼着圣上打胜仗的,恐怕就是他镇南王了。”
范臻所言与雍盛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以子为质明面上实在不大光彩,雍盛并未当场答允,只说从长计议。
议完事,散了班,阁臣们先后走出上书房。
薛尘远拉住范臻,私下里嘀咕:“这就在御前卖了你姐夫,当心回去吃长公主的挂落。”
范臻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她的挂落我也不是吃一回两回了,从小到大,稀松平常,不足为惧。”
“我知道你是为她好。”薛尘远双手拢在袖里,撇着嘴颇为同情,“如今当今忌惮镇南王,长公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你不想让她做这锥心之择,便自作主张地帮她选,可她心里未必就感激你。”
“她若真明事理,就该让姐夫主动请缨随驾亲征,也免去其中许多琐事。”范臻道,“她从来就没得选,只能誓死效忠陛下并竭力保全夫家,两边相安无事就是她最大的幸事。”
薛尘远深以为然,连连颔首。
一直落在后头边走边琢磨的吴沛此时赶了上来,真心诚意地发问:“二位大人,我有一事不明。”
“吴兄请讲。”薛尘远客气地往旁边让了让。
吴沛也就顺势挤进二人中间,低声道:“若能以子为质,圣上何不直接将郭世子留在宫中,再将虎威军交给镇南王去剿灭贼寇呢?这样一不用担心镇南王胜后霸着兵权不放,二不用冒险御驾亲征,不是一举多得吗?”
薛尘远与范臻相视一眼,都无奈地笑了。
“吴兄请想。”薛尘远出言点拨,“你觉得,当今眼下最缺什么,又最想要什么?”
吴沛想得很是认真,一直等走出两丈远,方犹疑不决地开口:“难道是……”
薛尘远投以鼓励的眼神。
吴沛于是鼓起勇气:“先皇后死而复生?”
薛尘远:“……”
只听范臻一声冷哼,直接道破:“历来帝王要想青史留名,后人无非是从两个方面来评判,一论文治,二较武功。”
吴沛一点就通,恍然道:“哦!圣上缺军功,他想打胜仗,在军中立威。”
“咱们侍奉的这位圣上啊。”薛尘远咂嘴,“可是位雄主。任何小瞧他的人最后都会遭殃的。”
午后突如其来地下了一场阵雨,本就闷热的天气又增添了阴湿的潮气,变得越发叫人难以忍耐。只是多走几步,身上的衣衫就不再干爽,黏答答地贴在肌肤上,仿佛化身有形的网,强行罩住底下焦躁的躯体,隔绝了天地间自由新鲜的空气。
雍盛强忍着这种不适,来到慈宁宫。
太后正在案前临一幅观音像,已接近尾声。
雍盛耐心地等着,一口一口呷着已被泡得很淡的普洱,漫看窗外风景。
庭院中那两株石榴树正值花谢的时候,轻轻一阵微风吹过,就簌簌掉落许多火红榴花,兼方才阵雨打落的,成团成簇,又浓又深地堆在树根周围,远远望去,荫重花残,静谧而又煌煌。
雍盛摩挲着茶盏,看得入神,直到案前传来搁笔的清脆声响。
回首望去,太后跟前的大宫女正托着那幅已大成的观音,福安拿着把小扇在跟前轻轻挥着,好让墨迹更快地晾干。
雍盛瞥了那画像一眼,目光就被定住。
太后自然察觉他的情态,边净手,边问:“像吗?”
雍盛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语气染上不悦:“嗯。”
“那就好。”太后缓慢道,“哀家年纪大了,忘性也大,总怕记不清她的长相,画不像。”
“怎么突然画起这个来?”与她相比,雍盛的语气透出一股年轻人特有的快与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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