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寒野摇头:“我若不想回,任谁也勉强不了。”
狼朔默了默,扭头唤部下将人架走,眼角余光却一直锁定在那人脸上,不知察觉到什么,他陡然瞪大了双眼,撤剑回身,惊诧吼道:“你做什么!”
戚寒野白净的颈间多了条薄薄的红线,血珠点点沁出,触目惊心。
他那身雪青色衣裳早就在淤泥中滚得破烂肮脏,青白的脸上,不知谁的鲜血混合着泥点,随意洒落在眉梢面颊,斑驳而又绮艳。
可他的眼却是孤寒的,黑沉沉的,里头藏着坚毅的东西。
狼朔看的分明,那并非穷途末路时的孤注一掷,而是某种燃烧着的信念。
“过来。”戚寒野朝他低声道,“你得离我近点,我才能告诉你我想做什么。”
狼朔将信将疑地凑近,侧耳聆听。
戚寒野启唇,与他说了几句话,而后猛地挺身扑过去。
狼朔手中的剑冰冷雪亮,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而当这把剑没入胸腹时,带来的亦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疼痛体验。
“呵……”倒地前,戚寒野透出胸腔中最后一口凉气,涣散的目光瞥向远处涌来的赤潮,勉力将手中之物塞给狼朔,“记得……一定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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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州城南的朋悦客栈因地处偏僻,打开张以来生意一直半温不火,其店内一应布置设施虽不如何精致奢华,也不是时新的样子,但胜在清净整洁,价格实惠,靠着口碑多做些回头客的生意。
今儿倒是来了些生面孔,不光斥重金包下了整个客栈,出手阔绰,且神神秘秘,不假辞色,瞧一行人的模样举止,竟都是些惹不起的官爷,操的还是京都口音。掌柜的见多识广,心知这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时时对伺候的伙计们耳提面命,务必做到仔细周到。
只是饶是掌柜的见多识广,当见到十几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持剑冲进门来时,还是吓得肝胆俱裂,面无人色。
好在来人似乎并不为了打劫,老老实实在门后站成一排,楼上管事的听闻动静,下来将为首的爷领了上去。
原是相识的。
那就好。
他松了一口气,与余下那群有如血海里捞出来的煞神们面面相觑,咽了口唾沫,挤出待客微笑:“差爷们是打尖儿还是……”
话还没说完,楼上传来嗵的一声巨响,差点闪了他舌头,再看那帮煞神,个个儿眉头攒得能夹死苍蝇,黑青的脸更黑了。
他缩了缩脖子,决定还是当个锯嘴葫芦比较稳妥。
要是可以,狼朔也想当个锯嘴葫芦。
他垂头盯着面前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砚台和泼溅一地的墨水,额上渗出了汗。
要是再近两寸,那厚重的砚台砸的就是他的脑袋。
墨汁渐渐浸染袍摆,但他一动不敢动,双手仍高高捧着那饱饮鲜血还来不及揩拭的信物:“侯……侯爷说只要将这个交给您,您就什……什么都明白了。”
条案后立着的人双手撑着案面,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灼烈的目光落在那掌心中的小小指环上,像是要将托着它的两只手掌都烫出血窟窿来。
剧烈的心跳声中,雍盛的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那枚指环。
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袭来。
他几乎不敢靠近它。
“你说你……刺了他一剑?”他反复确认。
狼朔简直要疯了,一遍又一遍解释:“是,是侯爷自个儿撞上来的。”
这锅他是真不敢背,一旦背了人就没了。
房内一阵静默。
“为什么?”雍盛歪头问。
方才发过火后,他就离奇地镇定了下来,但眼睛瞪得很大,额角青筋迸起,看起来更可怖了。
狼朔崩溃:“臣也不知,当时事发仓促,臣措手不及,待反应过来时,这剑就已经……”
他指着横放在膝前的剑,剑尖两寸与血槽内皆是干涸的血迹。
雍盛走过来,弯腰拾起剑,细看那森森剑锋,斑驳剑身上映出他阴郁的眉眼。
他往下轻轻一挥,“嗒”,长剑就架在了狼朔颈边,惊得狼朔浑身一颤。
“这剑若这般砍下去,约莫很疼吧?”
他如此发问,倒像是当真好奇,可明明是毫无起伏的声线,听来却那般惊悚骇人。
狼朔浑身透凉,汗如雨下,咬牙低头:“臣办事不力,罪该万死,还请圣上责罚!”
“咄”的一声脆响,长剑移了开来,剑尖磕在地上。
雍盛垂手拖着剑,漫无目的地踱步,剑尖与地面蜿蜒摩擦,划出刺耳的声响。
“在他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境况下,你们也未能将人成功带回,而是任由不速之客将其劫走。”
狼朔急切道:“对方玄衣赤笠,训练有素,多半就是此前销声匿迹的赤笠军,此番来势汹汹,熟知地势地形,且无意与我们多作纠缠,掳了人就分作几路四下逃窜,属下无能,竟追丢了。”
“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雍盛又埋头踱了一个来回,停下,自怀中掏出半枚虎符,交予他,“命你快马加鞭,持此符去见黎良弼,密调其麾下龙骧军精兵两千,限五日内,乔装奔袭入衢州,听候差遣。切记,此事万不可走漏风声。”
狼朔虽还理不清头绪,但明白此间事关重大,郑重接过虎符,纳头跪拜:“臣叩领圣谕。”
雍盛扬了扬手,令其退下。
狼朔踌躇一番,还是问:“圣上……那这指环……”
雍盛默了默,轻声道:“放下吧。”
狼朔于是小心翼翼将那枚举得他手臂酸疼的红玉指环搁在地上,领命告辞。
雍盛拄着剑,过了不知多久,站累了,便面对着那指环盘腿坐下来,将剑横放在膝头,一手撑着膝盖,拖着腮,另一只手则用食指绕着指环缓慢画圈,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
怀禄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死灰一般的帝王坐在墨汁与碎渣的狼藉中,抱着剑,寂静地守着一只与他同样寂静的指环。
那指环和剑,都沾了血。
威远侯的血。
皇帝垂眸望着指环的模样,异常平静。
若非他的胸膛尚在起伏,怀禄都快疑心坐在那儿的人其实只是一副披着华衣的枯骨。
看起来,皇帝似乎在等,等一枚指环给他回话,解答他心中诸多疑问。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可话又说回来,那指环其实是会说话的。
怀禄依稀记得它的内壁上留有皇帝曾经亲手刻下的四个字。
是哪四个字来着?
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摇摇头,轻轻步入房中,无声地收拾起地上狼藉,不知是哪一块砚台的碎片给了他灵感,他忽然间福至心灵,默念道:“哦,是‘与君同心’”。
第120章
戚寒野淹在空茫茫的黑暗里, 鼻息里充盈着雨气雾气腥气,湿粘粘、混沌沌地,将他整个儿包裹住, 浸了个透。
不知过了多久,半个他醒了过来,守着另半个沉眠的他, 静静地思考与等待。
最先恢复的五感是听觉,他听到脚步声, 水声, 开关门的吱嘎声,汤匙撞击瓷碗的脆响, 钟鼓声, 种种嘈杂里, 唯独没听到过人声。
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照看他的人是个哑巴。
哑巴好, 守得住秘密。
不必担心日后会有人知晓他此刻的狼狈。
待到五感渐苏, 他审视起自己这具残破的躯体。
腰侧原先的划伤不值一提。
左上腹的贯穿伤尽管勉力避开了重要脏器, 但也十分致命。据他所知,这种程度的外伤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治, 而那人若是出手, 则说明他赌对了。
唯一出乎意料的伤,是右腿胫骨,它似乎是被打断过, 又给重新接上了, 打着厚厚的绷带与夹板,动弹不得。
这未免有些多此一举。
光是寒毒和那一剑,就够他实实在在躺个一年半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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