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毫无疑问地带来了一连串的破窗效应,每天都有许多弹劾他的奏折在御前堆积,其中被提及最多的罪名,一是冬衣案,二是兵部的亏空和由兵部亏空引发的对他个人的能力与廉洁的质疑。
而后续皇帝一再的沉默,更引发了空前盛大的弹劾浪潮,在这种浪潮之下,好像你不弹劾谢衡,你就是与他同流合污的奸佞小人。
迫于这种压力,皇帝于是不得不下旨要枢相对这些弹劾作出回应。
谢衡也不得不弃卒保车,将所有罪名都推到了已故的儿子与正在逃亡的妻弟的头上。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
朝臣还是接着弹劾。
谢衡别无选择,只能上书乞休。
出于仁义,皇帝表示了慰留。
但谢衡坚持告老。
皇帝就只能准其所请,收回了他枢密使与兵部尚书的职权,又赐予他太师的荣衔。
这种明升暗贬罢实授虚的手段亦是朝廷一贯常用的套路。
谢衡这次栽了个大跟头,而他的这次挫败使景熙七年自此成为了一道分水岭。
从这年起,繁荣了近百年的雍京谢氏日渐衰落崩塌,而盛帝此后持续长达数十年的皇权独揽的局面才刚刚开始。
一个月后,大理寺呈送御览的罪状上罗列了谢策月统兵期间贪污军饷、贻误军机、欺罔僭越等十余条大罪,皇帝震怒,即下圣旨昭告天下,褫夺谢策月生前所有官职与头衔,令其以白衣入殓,丧仪用度不得超过百两白银,且即日出殡,不得再停灵哭丧,也不得建祠立庙。
发丧当夜,凤仪宫走水,所幸火势不大,一片混乱后,火被扑灭,而绿绮绛萼等皇后昔日的贴身侍女一概不见了身影,侍卫们搜寻无果,只在皇后妆奁中的一个白玉匣里找到两封信,具是皇后亲笔。
一封信的信封上写着谢氏折衣绝笔六个大字,信中具是些冠冕堂皇之语,言父兄之过,十恶不赦,而自己忝位中宫未尽规劝之责,无颜于社稷云云,长篇大论。
雍盛并无耐心一字字读完,急躁且暴虐地拆开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是给他的,纸上只寥寥数语:
今妾事已毕,再无淹留之理,故去,望君恕妾不能亲往陛辞,恐徒增烦扰耳。从前种种,如过眼云烟,妾本铁石心肠虚情假意之小人也,蒙君错爱,百凡体恤,进不能以一丝真心报君,退不能以相依相守自欺,自感罪孽深重,日夜惶恐,今又毁诺失信在先,逃之夭夭,罪极无赦也。妾非良人,无颜以期重逢,唯盼君相忘勿念,另觅佳偶,唯盼君余生安乐,永岁无忧。
雍盛从头到尾,忍受凌迟般看了好几遍,怒极反笑,当场将这封诀别信撕得粉碎,又叫怀禄将碎屑扫拢起来,扔到香炉里焚烧殆尽。
好像只要烧尽了,这信就不存在了一样。
但可笑的是,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根歹毒幽微的银针,一字字,一句句,一针针,将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鲜血长流,并且深入肌理,无论如何也拔不出,祛不除,暗地里化成秽脓烂疮,时时疼痛,时时提醒他,他的喜欢曾经就是一个笑话。
而他对谢折衣复杂的情感终其一生都成为大雍百姓茶余饭后最感兴趣的一大话题。
这得从皇后薨逝后那一系列昭告天下的圣旨说起——
景熙七年,凤仪宫失火后,宫中突然传出噩耗,皇后自鸩而亡,且引大火焚毁了尸身,死状惨烈。因无尸身可殓,群臣议立衣冠冢。棺椁具备,停灵七日,快到出殡的日子,一直保持沉默的皇帝却突然发癫,拒不发丧。
这算怎么个事儿?
大臣们傻了眼,自开朝以来就没见过这档子荒唐事啊。
例行劝谏的劄子很快就多到可以淹了晏清宫,但皇帝依旧坚持己见。
没法子,念在皇帝还在丧妻的哀恸之中,大臣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把该立的谥号该走的流程走完吧。他们战战兢兢地选了美谥,订下奠仪章程,择定入陵吉日。
所幸这回皇帝没再作妖。
但始终把皇后的棺椁停在宫里终究也不是个办法,多瘆人多不吉利啊,不说风水,世人都讲究个入土为安,何况一国之母呢?这可是国丧,岂能儿戏?群臣又往死里劝,终于户部尚书提议另以空棺下葬,并太后绝食两日后,皇帝才勉强妥协。
明面上的丧葬仪典于是囫囵办了个齐全,也算是给了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事儿到这儿就算结束了,万万没想到,这还只是个开端。
景熙八年春,皇帝突然降旨,将先皇后灵柩迁出皇陵。
景熙九年冬,皇帝又降旨,削夺先皇后谥号,将其画册移出宗庙,从此不享祭祀。
又过了短短数月,景熙十年夏,皇帝最后降旨,收回先皇后册宝。
没有册宝的皇后等同于废后,皇帝这是下定了决心,要将先皇后从大雍的史册上彻底抹去。
大臣们觉得此举有违仁义之道,又行劝谏,但皇帝一意孤行,群臣莫能阻。
就在众人揣测帝后之间的仇恨究竟达到什么样的地步时,有官员上疏要圣上充盈后宫,重新选立中宫,以稳民心。
没想到,皇帝拒绝了。
且大发雷霆,要官员们多关心朝政,少操心他的家事,为堵众口,还连发锥心之问,是京察的力度还不够,还是考核的指标完成了?
而那个妄自揣度圣意的官员则被皇帝找了个不容辩驳的由头,贬出了京
这么一来,还有谁能说得清皇帝对先皇后的感情是爱,是憎,还是由爱生憎?
——第二卷 终——
第85章
“好啦, 别哭啦,不就是一个风筝吗?赔你就是了,皇阿爹说,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成天哭哭啼啼的,羞不羞?”
初夏的御花园角落里, 穿着一身桃色宫装的女童瞪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盛气凌人地嘟起嘴。
被她训斥的小男孩个头比她高出半个头, 却瘪着嘴无声地掉眼泪, 委屈巴巴地小声抗议:“那是娘亲亲手给我做的,是我最喜欢的小兔子风筝, 我还亲手在上面写了名字。”
“哼, 我那老鹰风筝也是怀禄亲手给我做的呢, 可威武了,撞上你的风筝一起飞了, 我都没哭。”女童整张粉雕玉砌的小脸皱成一团, 耸肩道, “算了,再找找吧, 方才我分明看它们往这边落下了, 兴许就在哪棵树上挂着呢。”
“可是……”小男孩又呜呜地哽咽起来,“文华殿马上就要开堂了,我们得赶回去听讲, 去晚了太傅又要打手心了。”
“打就打呗, 打得还少么?胆小鬼。”
女童鼻孔朝天不屑地哼了一声,拉起小男孩的手就往宜春池的方向跑。
他俩一跑动,正四处寻找他们的宫人立马发现了踪迹, 压着嗓子一迭声地喊:“公主殿下,谢小少爷,该去学堂啦!书还没温呢!”
“温书温书,天天就知道温书……”小公主边嘀咕,边把一双小短腿抡得飞快。
小少爷没她灵活,跟不上,前脚绊后脚摔了个大马趴,扬起的灰尘沾了他满头满脸,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诶呀,你是怎么摔倒的,嘘!快起来。”小公主连忙过来捂住他大张的嘴,又耗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人拉起来,喘着气埋怨,“你人不怎么聪明,身体却很重,平时吃的东西是半点没往脑子里去……”
小少爷一听,哭得更大声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哭成个小花脸,别人会笑话的。”
小公主耐着性子蹲下来,给他掸身上的尘土,小少爷洪亮的哭声不知为何戛然而止了。
“?”小公主抬头。
小少爷打着哭嗝,含着两包眼泪水的眼睛拼命眨,示意她看后头。
小公主皱眉转身,只见宜春池畔的杨柳树下,一道熟悉的明黄色身影正半卧在竹榻上,香在炉中寂静地烧着,茶也在壶中兀自煎煮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榻边临湖支着一根鱼竿,鱼竿的主人一只手握着半卷书,一只手撑着额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
一旁伺候的大太监怀禄一脸无奈,拂尘掩着手,悄悄示意他们快走快走,别搅了圣上的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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