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搬出惯常用的拖字诀,但这招今日却不奏效。
皇帝直接扬手打断了他:“朕在问你,今年做冬衣的差事由谁包揽?怎么,这问题很难回答么?”
“回禀圣上,是恭亲王接的差事。”户部尚书林辕代答道,“户部下拨的款项都已尽数交付兵部,由恭亲王挂职领受。”
“传雍峤!”
“回圣上,恭亲王今日告病……”
“那就领着太医去传!只要他不是病得下不了地,就是拄着拐,搀也得搀上殿来!”
天子动怒,满殿噤若寒蝉。
“这样的棉衣发到士兵手上,作为主将,谢策月为何不上报?”雍盛迁怒道,“令他火速进京!”
第81章
皇帝召大将军回京述职, 说的好听点,叫述职,实则是为质询冬衣一案。
当日恭亲王受诏上殿, 一张如簧巧舌将全部事体一推六二五,只勉强认下个不痛不痒的督查不力之责。他贵为亲王,轻易不能奈他何, 只能令他暂且留在府中,勿要远行, 以便大理寺查案时遇到什么难处可以随时登门求证。
然而还没等官府有所行动, 负责制作棉衣的富商董鉴通就先发制人,披发跣足, 到刑部击鼓鸣冤。
他在衙门口大声宣读投案自首的报状, 称被逼到走投无路才接下这丧尽天良的差事, 被上头的人大敲竹杠出人出力倒贴银钱不说,眼下连性命都得搭上, 喊冤喊得震天响, 破罐破摔, 要检举恭亲王贪墨不法,中饱私囊。
他也着实有些能耐, 哪怕官府第一时间驱散了围观民众, 封锁了消息,但一夜过去,此案还是彻底发酵开, 且各种小道消息真伪掺杂, 其中不乏耸人听闻之语,甚是龌龊不堪。加上官府支支吾吾的暧昧态度,流言一经蔓延, 就甚嚣尘上,闹得满城风雨。
另一边,云州军中,谢策月前脚刚收到父亲家书,后脚就收到皇帝圣旨,公开诏他进京述职,又着意强调从速二字。
既是述职,轻车简行,几十名扈从亲随足矣,人带多了就不合规矩。
可若依父亲家书所言,此次入京恐怕远非觐见述职那么简单,人马自是带得越多越好,否则到时事有变将在外,远兵救不了近灾,才真个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思索良久,立即飞骑回奏,以军队越冬事宜未毕为情由,请“稍延时日”。同时又修家书,详问谢衡信中所言头尾。
他想拖一拖,等探听完各方消息再动不迟。
但皇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仅仅过了五日,诏谕又到,这次用词更为强硬,要他将军中琐碎事宜交付两个副将主理,即刻启程。
于是谢策月转报骤染风寒,病躯羸弱,不堪舟车劳顿。
没想到雍盛直接抽调相邻两省的名医,临时组建了一个近二十人的医疗使团,浩浩荡荡而来。并派中贵人莲奴星夜兼程赶来接应,说是接应,其实是探病加督促,真要被发现装病,那就是欺君。
谢策月拖无可拖,赶在中贵人抵达之前,点了一队亲信,共两百余人,匆忙上道。
如此一催再催本就反常,启程后也是每隔三日就有旨意传来询问落脚何处,谢策月心中不安,脚程故意放缓,直拖到除夕当日,才迤逦赶至京郊。
到了京郊,便不再往前,原地扎营后,先遣人至谢府家中报信。
彼时谢衡正在慈宁宫中,陪太后吃斋礼佛。
岁除之日,宫中一大早就举办的驱傩送秽仪式刚结束,各宫忙着张灯结彩,画门神,换桃符,焚熏苍术,预备应节物事。脚步纷沓,衣料窸窣,时时能听闻压抑着的的欢声笑语、爆竹声,或嗅见硝药的气息,而门外愈是热闹,就愈衬出殿中兄妹二人之间的冷清。
一言不发地用完膳,漱口净手,宫婢再安静有序地撤下席面,换上茶点。
谢衡慢慢啜饮热茶,好半天后,嗒地一声放下茶盏,声音不轻不重。
太后的心却跟着狠狠一跳,捻佛珠的手顿住。
“又是一年过去了。”谢衡眺望门外,忽然间有感而发,“小皇帝长大了。”
太后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只不过是年岁痴长,未见得心志也跟着长了。”
“是。”谢衡笑了一声,声音中却无半点笑意,“所以才轻信宵小进谗,着了外道,与咱们生了二心。”
太后不言声。
阁内炭火燥旺,陶然暖意混合着佛前的云雾禅香,冥冥中透出一股子黄昏薄暮的衰腐气息。
“他是在你膝下养大的,脾气秉性,大事小节,知晓得最清楚的理应是你,如今生出这些事端来,你却还被蒙在鼓里。”谢衡换上责备的口吻,“纵是天子,行有差池,该管教时也得管教,小树不修,等长歪了再砍枝斫干,可是要伤筋动骨的。我看你也不想这么多年来的经营和心血,一朝尽毁,付诸东流吧?”
太后细长的眉毛微蹙:“兄长想要如何?”
“你心慈。”谢衡理了理袖口,道,“慈母多败儿。这次总该狠下心,叫他长长记性。”
“朝堂上的事,本宫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太后双目微阖,“兄长费心裁夺就是。”
“我既是他的舅父,也是岳丈,自然责无旁贷。只是提前知会你一声,届时你什么都不用管,不用做,静候即可。”
“本宫知晓了。”
太后眸色黯下去,重新攒动佛珠。
午后,接连又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梅氏为求谢衡宽恕谢戎阳,准许谢戎阳回府过年,冰天雪地里在书斋门口跪了一个时辰,因连日来担惊受怕,本就身子虚弱的她昏了过去。
这一昏不要紧,身下却见了红,请大夫一探才知竟已有一月身孕,这下阴差阳错导致小产,实是始料未及。谢府上下乱作一团,梅氏哭得肝肠寸断。谢戎阳得知消息,亦是气得红了眼,一番口舌争执后直接将人接出了府。消息传入宫中,皇后垂怜,虑梅氏娘家前不久回了老家过年,担心她此刻出了府一时无人照料,立即派了暖轿将其接进宫来好生疗养。
二是朝中不知从何处传出谣言,言大将军谢策月欲举兵谋反,目下大军已开到城外驻扎,不日将破城而入,直捣京都。
谣言愈演愈烈,闹得人心惶惶,很快就有大臣御史挥墨上书,询问谢将军为何迟迟不面圣述职,如此淹留拖延,是否包藏祸心。
雍盛将这些奏折原封不动全部打包,连同过节赐下的钟馗像一起,送去谢府,而后不疾不徐地与进宫送贺岁礼的各皇亲国戚打马球,斗茶,开宴赐福,直忙到三更天。
除夕之夜,禁中依制燃长明灯,彻夜守岁,思及这是与谢折衣大婚后的第一个除夕,他决定暂时放下积怨,罢兵言和。
很有默契地,谢折衣似乎也这样想,一早就备好屠苏酒和消夜果等他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雍盛坐下道:“快来看看朕的脸是不是抽筋了,笑了一晚上,腮帮子酸得很。”
谢折衣果真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瞧了一阵,伸手用掌心大鱼际替他揉按,笑道:“确实有些僵硬。”
皇帝舒服地眯起眼睛,伸手摸了摸桌上酒壶,热的,挑眉问道:“一直在等朕?”
谢折衣道:“要守岁,左右也睡不了,顺便等着。”
“若是困了,就去打个盹儿,母后那儿朕给你兜着。”
“不困。”谢折衣将雍盛的脸捏来捏去,揉面团似的,直揉得雍盛五官乱飞皱眉强忍,倏然笑开,“不酸了罢?再揉,脸都要搓红了。”
说着就要抽回手。
雍盛脸皮发热,嘟囔道:“不相干,吃了酒,烧得慌,脸本来就红。”
他贪念那丝沁凉,按着不让,道:“正好降降温。”
边说,边自下而上,直勾勾地注视着谢折衣。
掌心传来一阵接一阵的热力,如此肌肤相贴,谢折衣隐约有些招架不住,只能顺着他的毛哄:“那我备下的新年贺礼要怎么办?你不放开我的手,我要怎么拿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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