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少说,朕疲乏得紧,收拾停当夜里睡个清净觉才是正经。”
皇帝拒绝谈论。
怀禄只能闭嘴。
到晚间,众人一起吃大锅饭时便不见了祁昭身影,之后沐浴更衣一直到临睡之际,此人都未露面。雍盛便确信,这祁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躲着自己。
他懒得细究,吹熄了灯,摸上榻,昏昏欲睡时,才听到有人轻手轻脚地入帐。
起先,是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然后,鼻尖嗅到一股清苦药香,夹杂点点血腥气。
继而,那人笨拙的动作撞倒了装药的瓷瓶。
叮的一声,骨碌碌滚了开去,在昏暗静谧中显得尤为刺耳。
雍盛默然爬起身,吹亮了火折子,点起灯。
祁昭被陡亮的光线耀得眯起眼睛,嘴里咬着绷带一角,看样子,正试图用左手给右手包扎。
两人隔着一长条书案大眼瞪小眼。
祁昭齿一松,吐出布条:“搅扰了圣上清梦,末将……”
雍盛却打断他:“需要帮忙吗?”
说完也不管对方是否接受,就兀自趿着鞋,横穿整个营帐,来到跟前。
他只穿一层薄薄的里衣,祁昭目光不自然地闪躲,上半身亦往后仰,竭力拉开距离。
但雍盛身上独有的龙涎香气依旧蛮横地冲进鼻腔。
那一刻,无数回忆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心脏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
他们曾耳鬓厮磨,曾花前月下,曾做过这世上许多最亲密的事。
如今再相见,却陌生得恍若隔世。
在重逢之前,他以为他能承受,但胸口令人窒息的钝痛将他一下子扯回现实。
是他太自以为是。
他难堪地弓起身子。
雍盛却以为他是伤口很疼,于是凑近细看,攒眉嘶了一声:“这么深的伤口,几时受的?可请军中医正诊视过?”
他边问,边抬眼,不期然撞进一双装满了情绪与往事的瞳眸
那是什么?
悲伤吗?
雍盛探究地回视,但只是一个闪神,所有内容烟消云散。
祁昭垂落眼睑,说了个受伤的大概时间。
机敏如雍盛,随即猜中了事件:“看来老渠勒王是你杀的。”
祁昭挑眉,唇线绷紧了一瞬。
“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皇帝比你想象中的要聪明那么一点?”看到他的表情,雍盛知道自己猜对了,眉眼间难掩得意,接着试探,“你冒险刺杀,是为了给高献报仇?杀高献之人是渠勒方面派出的刺客?”
祁昭这次学乖了,既不否认,亦不承认,面上不显露出任何可供解读的表情。
雍盛也不是来审讯逼供的,他捡起地上的药瓶,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均匀地洒在那可怖的伤口上,再径自从祁昭手中夺过绷带,帮忙包扎。
他没亲手干过这种活计,所以包得磕磕绊绊,但好在他还算心灵手巧,不至于散乱丑陋到没眼看。
“多谢。”
结束后,祁昭道谢。
雍盛摆摆手,示意不必,他太困太乏了,连日奔波榨干了他的气力,包扎完就转身回到自己榻上,倒头就睡。
接下来的数日间,祁昭与雍盛各忙各的,除了夜间同帐而眠,平日里极少交谈,也极少碰面。
据雍盛有限的观察,祁昭是个极度沉默寡言的人,终日不是在练兵,就是在巡哨。
每日例会上,商议作战方案或分析敌情时,大多数时候他也只是听,不怎么发表见解。但雍盛同时也发现。只要他发言,必是关键处,所有人都会停下来认真听,并采纳之。简而言之,话虽少,但极其管用。
同僚尊重他,士兵们对他则是又敬又惧。同样是副将,凌小五总能跟手底下的士兵们闹成一团不分彼此,而祁昭所到之处,除了坟场一般的静默,就是热切的仰望,威慑力可见一斑。
除了观察祁昭,雍盛观察军中的一切。
他与士兵们保持相同的严苛作息,无论刮风下雨,白日看他们操练,演习阵法,夜里跟他们一起喝酒比武,谈天说地。
士兵们被瞒在鼓里,只以为雍盛是新调来的将领,见他为人又亲和温厚,所以说话做事都不怎么避讳。
也因为如此,雍盛捡耳朵探听到不少流言,流言中的绝大多数,都集中在某位祁姓副将身上。
有说祁昭出身成谜,是高帅私生子的。
有说祁昭被大隰王女看上,欲强招为夫,但祁昭宁死不从的。
有说祁昭罹患不治之症,虽强但惨的。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此人身上也确实迷雾重重。
“我只好奇,祁副将难道从来不洗澡吗?”某天,雍盛终于也按捺不住好奇,“从来没见过他洗澡,可身上居然也不臭。”
被问的小兵看他的眼神如看傻子:“他洗啊,天天洗。”
“在哪里洗?”雍盛问。
小兵伸直胳膊,遥遥一指:“看到那座雪山了吗?”
“啊。”
“雪山半腰上有个天然温泉池。”
雍盛出离震惊了:“他每天为了泡个澡跑那么远?还爬山?”
“是啊,脚程快得话,来回也就一个时辰。”
小兵平静无波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再离谱的事只要安在祁昭身上,都是理所当然的。
雍盛则私下里揣测,半山腰的温泉,一定不只有温泉。
他是个敞亮人,不屑搞偷摸跟踪那一套,所以当天傍晚,他就找到祁昭,开门见山地提出他的诉求——
“带朕去泡温泉。”
第88章
祁昭正在扎护腕, 闻言,动作顿了顿,头也不抬地拒绝:“不行, 太远。”
那一刻,雍盛反省自己平时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以至于在此人眼里竟毫无身为帝王的威严。
祁昭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语气的生硬, 扎好护腕,又往回找补两句:“山上有凶兽, 有时还会碰到敌方的探子, 危险。”
他越是借口推脱,雍盛就越觉得非去不可, 理所当然道:“不是有你么?祁副将武艺高强, 渠勒王帐都能杀个来回, 护朕一个人的周全,应是绰绰有余。”
祁昭听出了他的坚持, 转过身来。
他比雍盛高出大半个头, 身材虽不至魁梧, 但十分矫健,不论是那出于武人习惯而常年紧绷着的腰腹, 或是即便在放松状态也暗蓄力道的四肢, 一举一动间牵引出的张力,就像一张拉满的弓。
当他注视着谁的时候,谁就会产生一种被夺命箭矢瞄准的错觉。
雍盛不适地蹙眉, 听到祁昭不耐烦地问:“圣上是有什么必去的理由么?”
“朕就是好奇。”雍盛也不拐弯抹角, “这么热的天,究竟出于什么缘故,能让副将坚持天天跑这么远的路前去泡这传说中的温泉。”
说完抱起双臂, 气定神闲地等他现编一个解释,或者干脆否认传闻。
但他没想到的是,祁昭与平常人关注的重点全然不同。
——“为何对我好奇?”他问。
雍盛一时间被问住了:“什么?”
“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私事,恕末将无可奉告。”祁昭垂落眼睑,冷漠又疏离,“圣上若是觉得末将行迹可疑,大可下旨清查,末将也想看看,大名鼎鼎的金羽卫都有哪些能耐。还有,圣上平时若是太闲了,可以让凌副将陪着四处走走,他比末将有趣,玩的花样也多,实在不必将心思浪费在……”
“祁昭!”雍盛被激怒了,清俊的脸上浮起红晕,“你一再口出狂言挑衅朕,是不想要这颗漂亮的项上人头了么?”
“圣上息怒。”
祁昭太了解他的脾气秉性,知道他在意什么讨厌什么,所以要想招他厌恶,实在是件很简单的事,只需要像这样,时不时出言不逊,再稍稍敷衍,故作退让,“末将一介武夫,说话时常词不达意,如有冒犯,还望恕罪。晨间操练已经开始,容末将先行告退。”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掀帘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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