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严于律己, 又没严于身边人,这话讲得好没道”谢折衣反驳。
“你虽然嘴上没说,但旁人日日见你这样做, 耳濡目染,自然也这般要求自己。难道你没发现,打你入宫起,朕眼前之人一个个都干净齐整了起来,往前那几个乌糟糟不修边幅的婢女宫使,好似一夜间凭空消失了。起先朕还疑心他们是遭逢了什么巨变,以至改了本性,问了才知道,是凤仪宫严苛的风气已吹遍了整座皇宫,他们若再顽固不化地邋遢下去,一恐遭人诟病孤立,二怕中宫见罪。”
谢折衣闻言,理所当然道:“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整肃了宫闱,岂不是很好?”
“好什么?”雍盛却瘪嘴道,“人人都如出一辙的齐整干净,排成一排,白里透红,就像同一个糕点模子里蒸出来的寿桃儿,好看是好看,却无趣得很。”
他古怪的比喻将谢折衣逗笑,那人发出的低沉笑音有种莫名的磁性。
“恐怕只有你会这样想。”
“朕本来就是这样与众不同之人。”雍盛大点其头,顺着话竿儿就往上爬,“皇帝这个身份实在是将人框住了,施展不开手脚,按朕的意思,朕当去著书立说,大力宣扬躺平思想,专门改造你这样的内卷奇才。”
“内卷?”谢折衣时不时就能从皇帝口中听到些新鲜词儿,已经见怪不怪了,“什么意思?”
“就是不必要的非理性的内部竞争!人应该清醒地躺平,拒绝内卷,摆脱比较。否则你卷,他也卷,人人都卷,这除了让所有人都生活得更累更辛苦,有什么别的好处呢?”
见他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谢折衣眨眨眼:“你说的好像有点意思,好像为你平日表现出的懒惰和敷衍找到了借口。”
雍盛轻咳一声:“也不能这么……”
“可是,是谁偷偷温书至半夜?又是谁,喝着参汤批奏章?”
雍盛:“……”
“我懂了,圣上口中说的躺平,是指躺平给别人看,试图麻痹对手,再悄悄努力惊艳世人。”
“…………”
说不过,根本说不过,赢不了一点。
雍盛咂咂嘴,丢盔弃甲,悻悻然放弃继续弘扬自己的朴素摆烂主义,重新捡起他的拆发事业,嘴上还得嘀嘀咕咕最后给自己挽个尊:“这不是一档子事儿。”
要不是坐不稳皇位就得死,他乐得做个不学无术的废物。
如缎青丝散落,浓重的冷檀气息随之扑鼻而来,他登时心猿意马,克制地拢起发丝握住,拨到谢折衣一侧的肩头。乌黑的发底于是露出一截脖颈,冷白如玉,看起来手感绝佳。因脖颈的主人低着头,那里凸起一小节精致圆润的颈骨,上面竟还上下排列着三颗小黑痣。
秀气又可爱。
他鬼使神差地将指腹覆上。
贴实的瞬间,他喉结滚动,惊讶地发现那寸肌肤冷如冰雪,又或者,他疑心,是他的手太过滚烫。他猛然缩回手,怔忡地瞧着自己的大拇指。
“不过。”谢折衣只觉后颈一热,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自顾自道,“方才略一思忖,我活这一生,确实如你所说,乏善可陈,无趣至极。”
雍盛捻了捻指腹,尽量忽略那股不安,将注意力转回到与谢折衣的对话上,并敏感地觉察到对方的低落,想了想,大言不惭道:“那是你没遇到朕,从前不论,皆是过往云烟,往后余生,朕定让你日日过得妙趣横生。”
谢折衣笑了,又是那种令人无法抗拒的低沉笑音,带着点意味不明的宠溺,她轻声回应:“好啊。”
他说这样蠢的话,却没有招来嘲讽。
而她竟然温温柔柔地应承了?
应承了什么?
往后余生都与他共度吗?
雍盛似被什么巨大的幸福击中了,脑袋都因此产生了一瞬的晕眩,但他很快又抽离出来,谢折衣突然这样配合与顺从,有些古怪,他不由得东猜西疑,或许,或许她是累了,雍盛如愿找到答案。累就对了,不论是谁,顶着那沉重的头冠顶上一天,还得兼顾端正的仪态和皇家的体面,都会累的。
就算是女帝谢折衣,也是会累的啊。
刹那间,福至心灵,遂大献殷勤,又是捏肩又是捶背,为了讨老婆欢心,卑微地放下了帝王全部的身段。他开解自己这是为了抱大腿讨生活而作出的不得已的牺牲,不敢承认自己其实甘之如饴。
最后是谢折衣受不住,心领但坚辞,他才恋恋不舍地收了手,临睡前又固执且仔细地用锦被将老婆裹了一圈又一圈,演足了深情戏码,才放心安睡。
夜里风紧,吹得窗棂抖动,雍盛睡得不踏实,下意识翻身,摸索着替老婆掖被角。
“怎么了?”谢折衣被窸窣声闹醒。
得到的答复还带着浓重的睡意:
“唔,你身子太过阴寒,先前太医来诊治,也嘱咐平日里当防着受凉,这两天夜里冷,被子得掖紧了,当心钻风。”
“……”谢折衣含糊地应了,心头热热的,身上经年刻骨的阴冷似乎真的消退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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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而头脑发热地产生了一些臆想:若能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秋后阴雨连绵,一连好多天,时而暴雨如注,时而轻丝廉纤,终于等来一日晴好,一下朝,雍盛便兴冲冲奔来寻谢折衣,两脚尚未踏进门槛,便大声嚷嚷:“速速备茶,朕快渴死了!”
进来后见殿内阒然无声,谢折衣正伏案读书。他一点也不为打破这份岁月静好而内疚,风风火火地迈过去,顺手抄过案上半杯喝剩的菊花饮,仰脖一饮而尽,犹不解渴,抢过茶壶自斟一杯,又一滴不剩地牛饮了,连饮三杯,才舒缓过来,扶着腰狼狈长吁。
谢折衣看笑了,揶揄道:“ 上个朝怎么就渴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沙漠里掘井了。”
“宁去沙漠里掘井,也不当这鸟皇帝。”雍盛赌气道,说完又咬牙切齿地反口,“不,朕要先把刑部那一起子贪官污吏发配去沙漠里掘井!”
“案子查明了?”谢折衣正色,将手中书卷放下。
“多亏了杨撷!不光从阎王小鬼手里保住了吴娘子,还破了这起大冤案!卷宗在这里,你可想看?”雍盛从袖中掏出厚厚的劄子,卖弄似地在谢折衣眼前晃了晃。
谢折衣早已知晓劄子内容,杨撷昨日写就时就复抄了一份给他,连夜递进了宫。
但他装作不知且好奇的模样,点头道:“想啊。”
“那你叫声好听的。”雍盛一掀衣摆转身坐下,故意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好听的?”谢折衣沉吟着,想了想,“万岁爷?”
雍盛老神在在地摇头:“呼朕万岁者众矣,不差你一个。”
谢折衣心领神会:“阿盛?”
“虽亲密,但不够尊重,论序齿排班,朕虚长你两个月,两个月虽短,数数日子,也整整六十天呢!”
谢折衣这下彻底明白了,笑眯眯唤:“盛哥哥?”
这声哥哥叫得雍盛心里头无比舒坦,响亮地应了声“哎”,乐颠颠地亲自将劄子展开了,送到折衣妹妹眼下。
谢折衣一目十行地看着,顺手将装着桂花糕的碟子拖至雍盛手边。
放在以前,雍盛早就不客气地享用了,但他今日却没什么胃口,卷宗上的内容令他恶心作呕——
“吴娘子的相公甄垣六月初因被告偷盗而暂时收押,因迟迟找不到所盗之物,缺乏物证,加上甄垣坚决否认,案子没有进展,成了无头官司。原本按律,这种情况下应在三十日内将他无罪释放,但不巧的是,他撞上了闵仁兴当街杀人的大案。”
“更不巧的是,他与那姓闵的身量相当,年纪也差不多,届时换上囚衣蓬头垢发,再用鲜血和些灰泥涂在脸上,刑场上远远望去,倒真能瞒天过海。所以当闵仁兴的父亲斥黄金千两为其子买替死时,刑部的牢役就相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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