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七似无法忍受般停下。
雍盛也只得停下。
两人面面相觑,幕七叹了口气,伸手夺过雍盛还在手心里攥着的束带。
“又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雍盛登时瞪圆了眼睛,连连摆手做坚决不从状,“别别别,你不愿我见你杀人我自己闭眼就是,实不必多此一举。”
他以为姓幕的又要蒙他眼睛。
但同样的事并没有第二次发生,幕七架起手中束带,顺着环过雍盛的腰。看样子,是欲将这根当初被他扯下的锦带归还原处。
河风拂过,吹动广袖,雍盛这才觉出冷意。
合着他方才就这么衣衫半敞地在河边吹了半宿的风?
嘶……
“唔,多谢,我自己来。”雍盛阻住他动作到一半的手,口齿含糊地道,同时惊觉今夜他似乎已道过许多次谢,不禁哑然失笑——
他竟不知原来自己是个这么有礼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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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今日春宴大人请得幕先生入席凑趣,吾等翘首以盼多时。眼望着亥时已过,贵客迟迟不至,老臣不胜酒力,这会儿是头也昏呐眼也花,着实苦等不起啦。”
说话的是吏部尚书壬豫,曾是先皇帝师,而今已近耄耋,老态龙钟。
“壬老年事已高,确实不能再耽在此处作耗,夜深风凉,还是仔细身子要紧,在下这就遣人护送您回府歇下。”王炳昌忙起身安抚,随手招来近侍低声相询,“幕先生怎的还不来?”
近侍只说已派人去催,只不知确切消息。
王炳昌哼一声,心想此人架子倒大,便又发派一人前往幽蘅院催促。
此时座下已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我瞧大家也甭等了,这牛鼻子平日里招摇撞骗,糊弄糊弄人傻钱多的妇孺商贾也就罢了,右相大人何许人也?敢怕此时他已两股战战收拾好细软,逃回山中修他的大道去也。”一位世家公子借着酒劲调笑道。
“且稍安勿躁,我以前也不信那些个装神弄鬼的,但大前日才听了一桩邪门事。”隔席一位头簪粉杏的文臣插嘴道,“你们可都知道大名鼎鼎的跛儒薛尘远?”
另有人搭腔:“你既说他大名鼎鼎,自然是无人不晓咯,快少铺陈,捡些要紧的说。”
“就是那薛尘远。”簪杏文臣一脸神秘,抑扬顿挫道,“那等的才名,那等的学问,今年科考前幕先生却断他名落孙山!当时人人都道他这回必是错算了,薛尘远尚不能登科,那何人能登科?老天爷到底是收了他的神通罢。结果怎么着?嘿,上月放榜,跛子可不就翻了船?你说他算得准是不准?”
“准什么?要么中,要么不中,嘴皮子上下一翻的事儿,就闭着眼睛混蒙呗!”
“吹罢咧,你也蒙一个我瞧瞧。”
正嬉笑吵嚷,王炳昌的贴身近侍疾趋禀报:“来了来了,幕先生来了。”
众人一齐引颈张望,果见几位长随提灯导引,一位玄袍大袖的青年人物摇着扇自小石子甬道上闲步而来,檀木簪,无字扇,容貌清淡,步履生风。
远远望去,竟真有种仙风道骨之感。
落后他两步随行的是位黄衫女子,袅娜娉婷,堪称人间尤物。
“路上多有耽搁,劳各种大人久等。”女子言笑晏晏,先见了礼。
当下有人将她认了出来:“早知等的是缃荷行首,漫说只等了个把时辰,便是坐在这等上一天一夜,也值当得很!”
缃荷笑回:“爷们个就喜欢拿缃荷当添头说笑,轮到真叫你们常来幽蘅院看看,又都推三阻四的好没意思。”
“你那幽蘅院是个什么去处?京城有名的销金窟!腰缠万贯地进去,赤光溜净地出来,实在是消受不起啊!”
“咦,这不是张大人吗?”缃荷美目一转,嗔笑道,“大人这话说得可不地道,咱们那里的的姑娘哪一个不疼您爱您将您当作心肝宝贝?哪会舍得教你赤光溜净,好歹也会给您留件遮丑衣裳不是?”
那姓张的被认出来,教众人好一顿嘲笑,脸上臊得很,只埋头吃酒,再不敢多嘴。
“百闻不如一见,幕仙长原是这般的青年才俊。”壬豫勉强睁开浑浊老眼,将来人打量一番,“老夫听名头,原以为是个与老夫差不多年纪的糟老头呢。”
缃荷伺候幕先生落座,就坐在壬豫下首,代答道:“世人提起道长仙长算命先生云云,都只以为是个老瞎子,且越老算得越准,越瞎越是神通了得!岂不知自古天才出少年,那等浸淫俗事精于世故的老家伙,见的人多了,扯的慌也越精细,才是真正长了一张逢人就骗的嘴!”
“哈哈哈哈,好厉害的一张嘴!”壬豫抚掌大笑,不知怎的岔了气,喘咳起来。
“壬老当心身体!”王炳昌连忙招手唤人,“快去,将年头皇上御赐的那件貂氅取来,给壬老披上。”
“多谢右相美意,下官此时酒热灼胃,浑身燥郁,实在穿不得貂。”壬豫婉拒了王炳昌,转向幕七,“实不相瞒,今日老朽特地为先生而来,既有幸得见,小老儿有一事需求先生算上一卦。”
说完默等。
缃荷请幕七示意,幕七却摇摇头。
壬豫不解,问缃荷:“先生这是何意?”
缃荷面露尴尬,说这是不算的意思。
这神棍竟当众驳了壬老的面子!
这是众人打死也想不到的,毕竟就连王炳昌,都不得不碍于前帝师的身份,对其毕恭毕敬礼让有加。
壬豫难掩失落,颓丧喃喃:“你是不愿说罢?”
幕七叹口气,朝缃荷做了个手势。
“烦请取笔墨纸砚来。”缃荷对府上长随道。
长随请王炳昌示意。
王炳昌答允:“去给他取来。”
不多时,长随端了茶床风炉上来,笔墨具候,幕七提笔濡墨,写下一幅字。
缃荷掣纸在手,略吹了吹,奉给壬豫。
壬豫接过,只略略瞥了两眼,大吃一惊:“你怎知……”
纸上赫然是一单药方,与前日里府上花重金延请的那位大夫开出的所差无几,只在两味引经药的择选上有些出入。
壬豫攥紧了药方:“你既已算出我患有此疾,那……”
言未尽,幕七又提笔写下三个字。
“竟叫我尽人事?”壬豫苦笑,“罢了罢了,确实也到了听天命的年纪,小友不愿说,是不愿诓骗老夫,老夫承情。但老夫还有一事甚是牵挂,烦小友解惑。”
幕七做了个请的姿势。
“老夫年事已高,本早该致仕,惟念圣上年少,朝局不稳,不敢退居苟安。”壬豫愁眉苦脸,“老夫福薄,独子早夭,临死幸留有遗腹子承继香火。此子性情乖张,不服管教,镇日里与那范家小儿一处鬼混,结什么诗社,又办什么武竞,要他读书考功名,直如要他的命!小友姑且帮老夫算算,此子还有救没有?”
幕七莞尔,掣笔答曰:【潜蛟困凤,藏器待时。】
“果真?”壬豫见字大喜,朗声笑道,“那就承小友吉言。”
王炳昌亦陪笑:“壬老担的实在是多余的心,先帝曾言,壬家一庭皆芝兰玉树。我也瞧小公子机灵聪慧得紧,再多长两年,磨磨脾性,待知事识礼,料必是栋梁之材。”
说罢执酒转向幕七:“先生今夜叫我好等,还不快快满饮此杯?”
缃荷见了忙道:“大人,先生有病在身,大夫说了戒酒,还请大人包涵则个,准奴家代饮此杯。”
王炳昌闻言,面露些微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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缃荷闭眼欲饮,幕七长臂一伸,抢过酒杯饮了。
缃荷一惊,低呼:“先生……”
“哈哈哈哈哈好!”王炳昌也满饮一杯,“先生肯予王某一个薄面儿,也不枉王某三邀四请之礼。先生既来,不妨也给王某观观面相?”
幕七展唇一笑,缃荷代答道:“敢问大人,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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