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也有意思, 谁家想给外出的孩子写个家书, 他提笔就能写,信的内容平铺直叙,主人家说“小兔崽子不知道给你老子捎个口信, 回家把你腿打断!”他一个字不减的写在上面。
谁家办红白喜事想贴个对联,老先生当即摆开桌椅便能动笔。都不用主人家叮嘱,他能一并连悼文都给写了。
一来二去间,巷子邻里对他也尊敬的很,这家给两把水灵灵的小青菜,那家给一篮子新鲜的土鸡蛋作为感谢,从巷子里走一遭,总能满载而归。
对此时砚不置可否,只在一旁笑眯眯看着,大有任其发展下去的意思。
眼见着老爷子整日里脸上都挂着笑,性子一天比一天开朗,瞧着精气神儿好了许多,便暗中偷笑:“享受吧,迟早会因为贪恋这些人间烟火而不舍离去的。
人一旦牵绊多了,便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可以说这一切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杨禾高暗中观察了许多日子,觉得自己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转头找时机问时砚:“先生,到底是咋回事啊?”
咋回事?时砚哼笑一声,拍拍杨禾高肩膀:“梅老出身尊贵,这辈子几乎没受过什么苦,要说吃苦,大约是点灯熬油读书最苦。
可对梅老这种心思简单清澈之人来说,读书大约是他一生的追求,说不上苦不苦。
即便当年游学,那也是一路带着随从,每到一地,便有当地相熟朋友接待,梅家将他保护的很好。
偏他游学之时是本朝朝纲崩坏的那几年,四处乱的很,见了许多人间惨剧发生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这样一个一心学问之人,苦苦追求内心的宁静而不得。你说他最想看到的是什么?”
杨禾高其实并不十分理解梅老那样的人毕生追求到底是什么,因为他的人生经历和梅老是两个完全不搭边的极端。但他觉得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不管梅老是什么样的性子,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但他是个好人,只要是好人,都希望看到邻里和谐,百姓能吃饱肚子,每天在外面挣到钱,回家脸上带着笑。”
这是他的答案,也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时砚满意的拍拍杨禾高肩膀:“不错,长进了。你说得对,无非是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罢了。
梅溪园虽然清幽,到底过于安静了,老先生心里其实最向往的还是眼前的烟火气儿,看着吧,且一时半会儿离不开呢!”
这般一说,杨禾高瞬间乐开了,笑的露出一嘴大白牙:“离不开好呀!”
离不开的话,等到了自家阿云和小宝开蒙的年纪,眼见着两孩子在读书上不得其法,依着老爷子的性子定是不能忍的。
不能忍要咋办?
自然是出口指正。
指正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次数多了,说不是他的弟子,旁人也要信呢!
于是在梅老什么都不知道,还沉浸在烟火人间之中不可自拔的时候,这两人已经将他的未来给谋算的明明白白。
当然这都是日后才发生的事,眼下,时砚面临的头等大事,是周先生终于出了他漫长的孝期,赶上此次的乡试。
多年后再次上考场,十年磨一剑,厚积薄发,周先生对自己充满了希望,同时也有些小小的紧张。
以前没朋友的时候,紧张了喝口小酒,睡一觉,自己扛过去,事到临头也就不紧张了。
现在有时砚这个知己,周先生也不委屈自个儿,直接拎着最近写的文稿上苗家来,来时刚好和梅老面对面碰上,两人也不是第一次见面,因为时砚的关系,都挺熟的人了,也不客气。
梅老得知了周先生此来的目的,当下便说了许多乡试中需要注意的地方,对于第一次乡试的周先生来说十分具有帮助性。
周先生这人是个端方君子,但跟时砚相处的久了,难免沾染了几分洒脱之气,也不管梅老自称“乡间小民”,是如何懂这些东西的,从不追根究底,人说了,他听着,说的有道理,他真心实意感谢,就这般简单。
因此梅老对周先生更多了几分满意,不仅是他的学识,还有他的心性和为人。
老先生在私下里和时砚说:“锦绣就该是我梅家人,安心做学问的料,朝堂上搅弄风云不适合他,凭白耽搁了一个做学问的好苗子。”
锦绣是周先生的字,周先生名思鸿,取自孙光宪的《浣溪沙·蓼岸风多橘柚香》“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三人熟识之后,梅老便很亲切的称其为锦绣。
时砚却道:“周兄胸有大志,他的性子或许不适合在朝堂上争权夺利,可若是上头有人肯帮衬一把,在地方上安心做些利国利民的实事,想来是可行的。”
可贵人难得,也不是谁都有运气能遇上一个欣赏他,愿意帮衬他的贵人的。
时砚状似无意的一说,梅老状似无意的一听,谁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到底有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这些都只能等日后见分晓,眼下首要的是送周先生进考场。
周先生家中没有长辈,和族人的关系也僵硬的厉害,参加乡试这样的大事,族中想插一手,周先生自是不愿。因此时砚早早的就和对方说好了,要亲自送周先生进贡院。
路上时砚还调侃呢:“若是周兄高中,下次想送你进贡院怕是要不远千里跑去京城喽!你送我两次,怎么着我也得送你两次心里才觉得踏实!”
下次可不就是进京参加会试!这话说的好似周先生此次一定会高中一般,周先生不觉如何,从两人身边路过的好几人朝这边看来,眼神就跟看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一般。
尤其旁人还以为能口出狂言的定是今年乡试的热门人选,谁知仔细一打量,年纪不小了,面生的很,哪样都不占,心下更是认定:“散了吧,考前紧张综合征,多考几次,自然就好了!”
这话两人听的清清楚楚,时砚不由莞尔:“周兄久不在江湖,江湖都忘了你的存在了。”
当年也是年少成名,单枪匹马杀出一条血路,让人仰望的存在,结果在家守孝九年,低调许久,年轻一辈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了。
说着眼见轮到周先生搜身进贡院了,时砚将手里的考篮递给他,拍拍肩膀:“多的就不说了,外面的事无需你担忧,尽力发挥。”
结果才说了外面的事情他担着,回家清闲了不到一天,正监督杨禾高腌酸菜呢,就听刘伯说:“何大与杨夫人前来拜访,说有要事找您,我瞧着二人面色不好,您去瞧瞧吧。”
杨夫人柳氏,乃杨禾高母亲,这半年来从未接受时砚这边的帮扶,先是在外面摆了个早点摊子,半夜爬起来包好馄饨,熬好骨汤,天不亮推着小推车去街上叫卖。
或许是母子两在这方面都有天赋,柳氏的早点摊子味道好,量又足,生意意外的红火,前两月攒够了银钱,赁了一间小铺子,上月才装修好,现在雇了一个老实本分的大娘,二人早上卖包子,中午卖馄饨,傍晚清炒几个小菜,日子就维持下去了。
常听杨禾高用极度炫耀的语气跟刘伯刘婶儿抱怨:“哎,我才多大呢,我娘整日里念叨着存钱要给我娶媳妇儿!好烦人啊!”
可见日子虽然辛苦,但柳氏本人心里踏实,时砚偶尔绕路瞧上一眼,知道她人是开心的也就够了。
为着名声着想,柳氏作为寡妇很是自觉,平日里从不上这边来,做了什么好吃的,或是给两孩子抽空做件衣服,做双鞋子,都是让杨禾高直接带过来。虽然时砚说让她不必过多顾忌,但柳氏本人十分不愿连累时砚这边。
因此,听见她与何大一同前来,杨禾高与时砚都有些惊讶。
杨禾高担心她娘有事,执意跟着时砚一起去了前边儿,结果一见面,柳氏二话不说,直接对着时砚跪了下去。
好不容易叫杨禾高将人给扶起来,柳氏一脸愧疚不安,夹杂着几分屈辱,张了好几次嘴,都不知从何说起,整个人坐在椅子上摇摇欲坠,像是经受了巨大打击似的。
按理说柳氏是个心里能藏事儿的,如今这般,只能说这事儿碰触到了她的逆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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